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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呂氏怒道:“我問你吶,齜牙咧嘴幹什麼?碌碡壓不出個屁來!”

  上官福祿哭喪著臉說:“我知道個啥?你說跑咱就跑,你說不跑咱就不跑唄!”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愣著幹什麼?快給它按肚皮!”

  上官壽喜翕動著嘴唇,鼓足了勇氣,用底氣不足的高聲問道:“她生了沒有?”

  “男子漢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驢,婦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呂氏說。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壽喜喃喃著。

  “沒人說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呂氏說。

  “我猜她這一次懷的是男孩,”上官壽喜按著驢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嚇人。”

  “你呀,無能的東西……”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

  上官壽喜還想說話,但被母親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祿道:“你們在這兒忙著,我上街探看動靜。”。“你給我回來!”上官呂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頭,把他拖到驢前,怒道:“街上有什麼動靜你看?按摩驢肚皮,幫它快點生!菩薩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鐵嚼鋼的漢子,怎麼養出了這樣一些窩囊子孫!”

  上官福祿在驢前彎下腰,伸出那兩隻與他兒子同樣秀氣的小手,按在黑驢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體與兒子的身體隔驢相對。父子二人對面相覷,都咧嘴,都齜牙,活脫脫一對難兄難弟。他們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條翹翹板兩端的兩個孩童。隨著身體的起伏,他們的手在驢肚皮上浮皮潦糙地揉動著。父子倆都沒有力氣,輕飄飄,軟綿綿,燈心糙,敗棉絮,漫不經心,偷工減料。站在他們身後的上官呂氏懊喪地搖搖頭,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咤幾聲:“去去,到一邊去!”然後,輕輕一推,欺世盜名的打鐵匠上官福祿便踉踉蹌蹌地撲向牆角,趴在一麻袋糙料上。“起來!”上官呂氏喝斥兒子,“別在這兒礙手礙腳,飯不少吃,水不少喝,幹活稀鬆!天老爺,我好苦的命喲!”上官壽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來,到牆角上與父親會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動著,臉上的表情既像狡詐又像木訥。這時,司馬亭的喊叫聲又一次湧進廂房,父子二人的身體都不安地絞動起來,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穢。莊嚴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隻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眯著眼睛諦聽著。繼而,她撫摸著驢臉,動情地說:“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子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然後,她跨著驢脖子,弓著腰,雙手平放在驢腹上,像推刨子一樣,用力往前推去。驢發出哀鳴,四條蜷曲的腿猛地彈開,四隻蹄子哆嗦著,好像在迅速地敲擊著四面無形的大鼓,雜亂無章的鼓聲在上官家的廂房裡迴響。驢的脖子彎曲著揚起來,滯留在空中,然後沉重地甩下去,發出cháo濕而粘膩的肉響,“驢啊,忍著點兒吧,誰讓咱做了女的呢?咬緊牙關,使勁兒……使勁兒啊,驢……”她低聲念叨著,把雙手收到胸前,蓄積起力量,屏住呼吸,緩緩地、堅決地向前推壓。驢掙扎著,鼻孔里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呱呱唧唧,後邊,羊水和糞便稀里糊塗進濺而出。上官父子驚恐地捂住了眼睛。

  “鄉親們,日本鬼子的馬隊已經從縣城出發了,我有確切情報,不是胡吹海嘮,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司馬亭忠誠的喊叫聲格外清晰地傳人他們的耳朵。

  上官父子睜開眼睛,看到上官呂氏坐在驢頭邊,低著頭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濕了她的白布褂子,顯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狀。黑驢臀後,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道里直伸出來。這條騾腿顯得格外虛假,好像是人惡作劇,故意戳到裡邊去的。

  上官呂氏把劇烈抽搐著的半邊臉再次貼到驢腹上,久久地諦聽著。上官壽喜看到母親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呈現出安詳的金黃顏色。司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飄來飄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牆壁上,又飛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好像大禍要臨頭。他想逃離廂房,但沒有膽量。他朦朧地感覺到,只要一出家門,必將落到那些據說是個頭矮小、四肢粗短、蒜頭鼻子、鈴鐺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鮮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們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而現在,他們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結隊地奔跑著,追逐著婦女和兒童,還像撒歡的馬駒一樣尥蹶子、噴響鼻。為了尋求安慰和信心,他側目尋找父親。他看到假冒偽劣的打鐵匠上官福祿滿臉土色,雙手抓著膝蓋坐在牆角的麻袋上,身體前仰後合,脊背和後腦持續不斷地撞擊著牆壁形成的夾角;上官壽喜的鼻子一陣莫名其妙地酸楚,兩行濁淚,咕嘟嘟冒了出來。

  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她撫摸著驢臉,嘆道:“驢啊驢,你這是咋啦?怎麼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塗,生孩子,應該先生出頭來……”驢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裡湧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後轉過身,對兒子說:“去叫你樊三大爺吧。我原想省下這兩瓶酒一個豬頭,嗨,該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壽喜往牆角上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通向胡同的大門,咧著嘴,囁嚅著:“胡同里儘是日本人,儘是日本人……”

  上官呂氏怒沖沖地站起來,走過穿堂,拉開大門。帶著成熟小麥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風猛地灌了進來。胡同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虛假的黑色蝴蝶像紙灰一樣飛舞著。上官壽喜的腦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轉得令人頭暈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獸醫兼“弓子手”樊三大爺的家坐落在村子的東頭,緊挨著那片向東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邊的荒糙甸子。在他家院子的後邊,是蜿蜒百里的蛟龍河高高的河堤。上官壽喜在母親的逼迫下,軟著腿走出家門。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陽已變成灼目白球,教堂鐘樓上那十幾片花玻璃光彩奪目,與鐘樓同高的嘹望塔上,上躥下跳著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他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傳播著日本人即將進村的警報。街上,有一些抱著膀子的閒人仰著臉望他。上官壽喜站在胡同中央,為選擇去樊三家的路線猶豫。去樊三家有兩條路,一條走大街,一條走河堤。走河堤他怕驚動了孫家那一群黑狗。孫家的破舊院落坐落在胡同北頭。院牆低矮,牆頭上有幾個光溜溜的豁口。沒豁口的地方,經常蹲著一群雞。

  孫家的家長是孫大姑,率領著五個啞巴孫子,啞巴們的父母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五個啞巴在牆頭上爬來爬去,爬出五個豁口,呈馬鞍形狀。他們一個挨一個騎在豁口上,好像騎著駿馬。他們手持棍棒、彈弓、或是木棍刮削成的刀槍,瞪著眼白很多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每一個從胡同里經過的人,或是別的動物。他們對人比較客氣,對動物絕不客氣,不論是牛犢還是狸貓,是鵝鴨還是雞犬,只要發現,便窮追不捨,率著他們的狗,把偌大的村鎮變成獵場。去年,他們合夥追殺了福生堂一匹脫韁的大騾子,在喧鬧的大街上剝皮剜肉。人人都等著看好戲:福生堂家大業大,有在外當團長的叔伯,有在城當警官的表親,家裡養著狐假虎威的短槍隊,福生堂掌柜的在大街上跺跺腳,半個縣都哆嗦,公然屠殺他家的騾子,跟找死有什麼兩樣?但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馬庫——他槍法奇准,臉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痣——非但沒有掏槍,反而掏出五塊大洋錢,賞給了啞巴五兄弟。從此啞巴們更是恣意妄為,村裡的牲畜們見了他們,都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翅膀。

  當他們騎牆揚威時,那五條像從墨池裡撈上來一樣遍體沒有一根雜毛的黑狗,總是慵懶地臥在牆根,眯fèng著眼睛,仿佛在做夢。孫家的啞巴們和啞巴們的狗對同住一條胡同的上官壽喜抱著深深的成見,他想不清楚何時何地如何得罪了這十個可怕的精靈。只要他碰到人騎牆頭、狗臥牆根的陣勢,壞運氣便要臨頭。儘管他每次都對著啞巴們微笑,但依然難以避免五條箭一般撲上來的黑狗們的襲擊。

  雖然這襲擊僅僅是恫嚇,並不咬破他的皮肉,但還是令他心驚膽戰,想起來便不寒而慄。

  他欲往南,經由橫貫村鎮的車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門前,身高體胖、紅頭髮藍眼睛的馬洛亞牧師在這個時辰,必定是蹲在大門外的那株遍體硬刺、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花椒樹下,彎著腰,用通紅的、生著細軟黃毛的大手,擠著那隻下巴上生有三綹鬍鬚的老山羊的紅腫的奶頭,讓白得發藍的奶汁,響亮地she進那個已露出鏽鐵的搪瓷盆子裡。成群結隊的紅頭綠蒼蠅,圍繞著馬洛亞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飛舞著。花椒樹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氣、馬洛亞的臊味,混成惡濁的氣味團膨脹在艷陽天下,毒害了半條街。上官壽喜最難忍受的是馬洛亞那從奶山羊腚後抬起頭來、濁臭逼人、含混曖味的一瞥,儘管他的臉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憫人的微笑。因為微笑,馬洛亞嘴唇上搐,露出馬一樣的潔白牙齒。

  粗大的髒手指畫著毛茸茸的胸脯,阿門!上官壽喜每逢此時便翻腸攪胃,百感交集,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逃跑。躲避啞巴家的惡狗,是因為恐懼;躲避馬洛亞和他的奶羊,則是因為厭惡。更令他厭惡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魯氏,竟對這個紅毛鬼子有著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誠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

  經過反覆斟酌,上官壽喜決定北上東行去請樊三爺,儘管嘹望塔上的司馬亭和嘹望塔下的熱鬧對他極有誘惑。除了塔上多了一個耍猴一樣的福生堂大掌柜,村里一切正常。於是,對於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親的判斷力。

  為了對付那五條惡狗,他揀了兩塊磚頭握在手裡。他聽到大街上有毛驢高亢嘹亮的嗚叫聲,還有女人呼喚孩子的叫聲。

  路經孫家的院牆時,他慶幸地看到,孫家光禿禿的牆頭上空前寂寞,既沒有啞巴騎在豁口上,也沒有雞蹲在牆頭上,狗也沒臥在牆邊做夢。孫家的院牆本來很矮,爬出豁口後更矮,他的目光越過院牆,輕鬆地看到,孫家的院子裡,正在進行著一場大屠殺。被屠殺者是孫家那群孤獨高傲的雞,屠殺者是孫家的老奶奶,一個極有功夫的女人,人稱孫大姑。傳說孫大姑年輕時能飛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響馬,只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給孫小爐匠。他看到院子裡已躺著七隻雞的屍首。光滑的、發白的地面上,塗抹著一圈圈的雞血,那是雞垂死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又一隻被割斷了喉管的雞從孫大姑手裡擲出來。雞跌在地上,窩著脖子,撲楞著翅膀,蹬著腿,團團地旋轉。五個啞巴,都赤著臂膊,蹲在屋檐下,瞪著直呆呆的眼睛,時而看看掙扎著轉圈的雞,時而看看他們手持利刃的奶奶。他們的神情、動作都驚人的一致,連眼神的轉移,都仿佛遵循著統一的號令。在鄉里享有盛名的孫大姑,其實是個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她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傳遞著往昔的信息,讓人去猜想她的當年英姿。那五條黑狗,團簇在一起,昂著頭坐著,狗眼裡流露出茫然無邊的神秘又荒涼的情緒,誰也猜不透它們在想什麼。孫家院內的情景,像一台魅力無窮的好戲,留住了上官壽喜的目光和腳步,使他忘掉了千頭萬緒的煩惱,更忘掉了母親的命令。這個四十二歲的小個子男人,俯在孫家的牆頭上,專注地觀看。他感到孫大姑的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軟如水、鋒利如風的寶刀,幾乎削掉了自己的頭顱。啞巴們和他們的狗也轉過臉轉過眼睛。啞巴們眼裡放she著幾近邪惡的、興奮不安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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