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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不出聲,瞎眼對著太陽看了看。

  先爺心裡一個冷噤,忙問說是玉蜀黍死過了?盲狗把頭低下來,汪滿兩眶的眼淚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兒走過去,拄著勾擔,一步一趔地踢著腳下滾燙的紅塵,下到棚架邊上時,心裡一聲巨響。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葉兒再也沒有半點綠色,連原來青白的葉筋,也成了枯乾的黃焦。完了,先爺想玉蜀黍終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擔水來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敗了那群狼,先爺說,是狼群熬持敗了你先爺。它們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頭撤走的。它們壓根兒不是為了吞吃你先爺,它們和你相持一夜就是為了熬死這棵玉蜀黍。

  一種蒼老的哀傷雨淋一樣yín滿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間,徹底垮下了,渾身泥樣要順著勾擔流癱在田地里。可在這將要倒地時,他往玉蜀黍的頂部看了看,頂部的一圈干葉中,有一滴綠色砰的一下闖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將勾擔一丟,先爺往玉蜀黍棵前走過去。

  八

  玉蜀黍的頂心兒還活著,在火旺的日光里,還含著淡淡的綠顏色。翻開一片玉蜀黍葉,看見葉背的許多地方還有綢一樣薄的綠,麻麻點點如星星樣布在干斑的fèng隙里。那彎弓般的一條葉筋兒,也還有一絲水氣在筋里遲遲緩緩地流動著。

  先爺快步地朝樑上走過去。先爺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個碗,到樑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說,玉蜀黍還活著,喝完了把碗捎回來。就提著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過玉蜀黍頂兒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綠色噴過去。即刻,黃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綠色的水潤了。紅鐵板似的日光上,先爺噴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聲音響出來。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連往玉蜀黍頂上噴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樣把頂兒洗透了,待一點老綠泛出了原來閃灼的嫩色後,先爺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兒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葉。他把碗放在要洗的葉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裡,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聲音樂樣彈響在一根根粗粗壯壯的光芒上。他從這片葉子洗到那片葉子,洗至第四片葉子時,他看見盲狗銜著碗從樑上回來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過來立在先爺腿邊上。先爺說還渴嗎?有泉了,儘管喝。盲狗朝他搖了一下頭,用前爪去玉蜀黍葉上摸了摸。

  先爺說,葉子都還活著哩,你放寬你的心。

  狗在先爺的腿邊舒口長氣臥下了,臉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後,先爺又去舀水時,看見有壞茄子樣一團黑東西,近一眼看過去,東西上有干棗一般的紅。先爺過去朝那東西上踢一腳,是一隻死老鼠。回過身來瞅,發現圍席圈裡還有幾隻躺在那兒。再到席外去,竟看見亂亂麻麻死了七八隻,每隻上都有棗皮似的紅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說,是瞎子咬死的。先爺把盲狗叫起來,問是不是你?狗便銜著先爺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爺便看見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傷的口,汁水兒從那口中流出來,被日光一曬,呈出一滴藍黃色的膠團兒。先爺在玉蜀黍的傷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撫了那膠團,又去狗頭上摸了摸,說瞎子,真多虧了你,下輩子讓我脫生成畜牲時我就脫生成你,讓你脫生成人時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讓你平平安安一輩子。話到這兒,盲狗的眼眶又濕了,先爺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說喝吧,喝個夠,以後我去挑水你就得守著玉蜀黍。

  玉蜀黍終於又活生過來了。先爺一連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後的早晨,先爺便看見玉蜀黍頂是一片綠色。每一片葉子上,綠色從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糙紙上一樣擴大著,干斑症便在那綠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縮小。又幾日,在梁道遠眺,就又能看見一片綠色孤零著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擺動了。

  接下來的境遇,是先爺和盲狗糧食吃完了。連一天只吃半碗生兒湯的日子也告結束了。第一天沒吃丁點東西,還挑了兩半桶的泉水從四十里外晃回來,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時,一到樑上,便眼花繚亂,天旋地轉得走路絆腳。先爺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從樑上回來,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時候,先爺倚在棚架的柱上,望著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兒還沒有隱去,尖銳的陽光就畢畢剝剝曬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懷裡,又說

  睡吧瞎子,睡著了夢也可以充飢,卻終是不能睡著,至日光在他臉上曬出焦煳的氣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飢,終於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飢餓。反覆幾次喝水,鍋里的水也就還剩一碗有餘。

  先爺說,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糧。

  太陽逼至頭頂,日光有五錢的重量。

  先爺說,我操你祖宗,這日光。

  日光有五錢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頂。

  先爺說,還能熬得住嗎?瞎子。

  太陽有將近六錢的重量。先爺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兒軟得如一堆爛泥。

  先爺說,沒有我的身上肉多,對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卻像一張紙樣。

  先爺說,千萬睡上一會兒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臥在先爺的腿邊,不言不語,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細又長,枝枝杈杈,毛尖上開了幾鬚毛花。先爺竭力想要睡著,每每閉上眼睛,都聽到肚子隆隆的叫聲。又一天就這樣熬持過去了,當太陽一步一趨地滑至西山時,先爺果真睡了,再次睜開眼時,臉上冷丁兒燦爛出一層笑意。他扶著棚柱站將起來,望著西去的落日,估測日光降到了四錢不足的重量後,先爺問著太陽說,你能熬過我嗎?我是誰?我是你的先爺哩。

  先爺對著落日灑了幾滴尿,回過頭來對臥著的盲狗說,起來吧,我說過睡醒了就有東西吃,就是會有東西吃。

  盲狗從田地上費力地站了起來,挨著地面的毛凌亂又鬈曲,散發著焦燎的氣味。

  先爺說,你猜我們吃啥兒?

  盲狗迎著先爺,厚了一臉惘然。

  先爺說,給你說吧,我們吃肉。

  狗把頭仰了起來,洞眼盯著先爺。

  先爺說,真的是吃肉。

  說完這句,西山脈的太陽,嘰哇一聲冷笑,便落山了。轉眼間焦熱銳減下去,山樑上開始有了青綢細絲般的涼風。先爺去灶旁取來一張鐵杴,到田地頭上挖坑,仿佛樹窩一樣,扁扁圓圓,有一尺五寸深淺,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後生起火來,燒滾一口開水,從玉蜀黍袋裡撮出一星生兒,在那開水裡拌了,盛進碗裡,放入那個土坑裡邊。這時候正值黃昏,山樑上安靜得能聽到黑夜趕來的腳步聲。從溝底漫溢上來的有點cháo濕的涼慡愜意,像霧樣包圍了先爺和狗。他們遠遠地坐棚下,聽著坑那邊的動靜,讓黃昏以後的夜色,墨黑的莊稼地樣蓋著他們。先爺問,你說老鼠們會往坑裡跳嗎?

  狗把耳朵貼在地上細聽。

  月光灑在地上,山樑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靜謐間,盲狗果真聽見老鼠踢動月光的聲響。先爺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隻老鼠正在坑裡爭食,鬥打得馬嘶劍鳴。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隻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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