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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採石縣街頭瀰漫著風聲鶴唳的異常氣氛,街市上人心惶亂,車馬東奔西竄,一隊紫衣兵丁從縣衙門裡cháo水般地湧出來,直奔縣城東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識地躲在路邊,惟恐兵丁們的行動是針對我而來的,惟恐測字先生給我惹來殺身之禍。兵丁們通過之後我聽見有人用一種狂喜的聲音在叫喊,去孟國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滿門抄斬啦。我終於釋然,同時有一點羞慚。我想一個流落異地靠典賣玉牡*王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後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孟國舅其實是我的嫡親。我知道採石縣孟府在孟夫人的庇護下也曾顯赫一時,孟府中藏有許多燮宮珍寶,那是孟夫人用三條大船偷運過來的。初到採石地界時我羞於造訪孟國舅,而現在一種古怪的陰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隨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後,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顯貴興師問罪的。孟府門前森嚴壁壘,兵丁們堵住了街巷兩側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館門前,混跡於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間朝孟府張望。遠遠地能聽見那座高牆大院內悽厲的婦人們的哭叫聲,有人被陸陸續續推出朱門青獅之外,已經是木枷在身了。擠在茶館門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稱快的,嘴裡連聲嚷著,這回解恨了,這回採石地界就安寧了。我驚異於茶客這種幸災樂禍的言行,我問他,你為何如此仇視孟國舅呢?那個茶客對我的問題同樣覺得驚異,他說,公子問得奇怪,孟國舅狗仗人勢魚肉鄉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嬰兒的腦花滋補身體,採石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茶客,斬了孟國舅採石界真的就安寧了嗎?茶客說,那誰知道呢?趕走了猛虎又會有惡狼,不過布衣百姓管不了許多,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富人希望窮人窮死,窮人沒辦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無言以對,為了不讓茶客們發現我的窘迫,我將目光轉向了那支狼狽的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的隊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見我的舅父孟得規,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慶典上,聊聊一番應酬,我對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想不到與孟得規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悄然閃到茶館的窗後觀望著孟得規走過。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絕望而激憤的白光,氣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體態讓人聯想到嬰兒的腦花。有人朝孟得規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規的臉上很快就濺滿了眾人的唾沫,我看見他的頭在木枷圈裡徒勞地轉動,想尋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還聽見他最後的無可奈何的狂叫聲,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個也跑不掉。你們等著我回來,回來吸乾你們的腦花。

  十字街上的騷動漸漸平息了,茶客們紛紛返回茶館裡,夥計往陶壺續上了剛煮沸的熱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著剛剛逝去的惡夢般的現實。可憐,可憐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另一半無疑是自我內心的流露。茶館裡的熱氣和茶客們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隻母貓銜著一隻死鼠從我腳邊悄悄溜走。這麼嘈雜而充滿殺機的街邊茶館,這麼炎熱的血腥的夏日午後,我急於離開茶館和裡面怨氣衝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邁不動了,整個身心像一團棉花無力地飄浮在茶館污濁的空氣之中,我懷疑我的熱病又要發作了,於是我在身邊的那張矮凳上坐下,祈禱先帝的聖靈保佑我的身體,別讓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夥計跑到我身邊,端來一隻油汪汪的茶壺。我向他搖了搖頭,這麼熱的天,我無法像本地茶客那樣將油膩的茶水咽進腹中。矮夥計看看我的臉,將一隻手搭上我的前額,公子是在發熱呢,他說,這可巧啦,梅家茶館的熱茶專治驚風發熱,公子喝上三壺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懶得和巧舌如簧的夥計說話,於是我又點了點頭,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樣就得為一壺茶水付出錢褡里的一文碎銀。以前我從來沒有與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經歷,但我知道在以後的路途上他們將像蒼蠅一樣麋集在我的周圍,我怎樣穿越而

  行?這對於我同樣是個難題,因為忠心的奴僕燕郎已經被我拋在鐵器作坊里了。我伏在臨窗的那隻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討厭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熱茶的男人。我希望他們不要再說那些狎昵yín盪的故事,不要放聲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語言嘲弄厄運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發著汗味和腳臭,但我知道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宮,我必須忍受一切。後來我迷迷糊糊聽見一些異鄉來客談起了京城動盪的政局,他們提到了端文和昭陽的名字,說起近日發生於大燮宮內的那場火併。我非常驚詫地聽到了西王昭陽被誅的消息。

  老的鬥不過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陽的首級,當天就頒詔登基了。一個茶客說。

  端文臥薪嘗膽多年,為的就是那頂黑豹龍冠,如今過了河就拆橋,他不會與昭陽合戴一頂王冠的,此舉不出我所料。另一個茶客說,依我看昭陽是老糊塗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了還背上一口洗涮不盡的大黑鍋。

  我直起腰望著茶客們眉飛色舞或者憂國憂民的臉,心裡判斷著這個消息的真偽程度,然後我聽見他們提到了我,小燮王現在怎麼樣呢?矮夥計問。能怎麼樣?來自京城的客商說。也是身首異處,死啦,死在御河裡啦。客商站起來用手背抹頸,做了一個人頭落地的動作。

  我又被嚇了一跳,熱病的症狀就在這時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衝出梅家茶館,朝遠處的縣城城門一路狂奔過去。我覺得頭頂上的驕陽白光四she,街市上的路人像鳥雀一樣倉皇飛散,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歸屬於我,它給我騰出的是一條灼熱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著一雙破爛的糙履穿越燮國的腹地,途經柏、雲、墨、竹、蓮、香、藕三州四縣,這一帶河汊縱橫,青山綠樹,景色清麗宜人。我選擇這條逃亡路線其實就是為了飽覽被文人墨客不斷讚美的燮中風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棧的豆油燈下鋪墨吟詩,留下十餘首感懷傷情之作,最後集成《悲旅夜箋》。我覺得這樣的詩興顯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冊破破爛爛的《論語》,也只有淚灑詩箋了。在蓮縣鄉村清澈的水塘邊,我看見我的臉在水面上波動、搖晃、變形,黝黑的農夫般的膚色和肅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庶民。我試著對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臉看上去很古怪很難看,然後我又哭喪著臉貼近水面,那張臉剎時變得醜陋之極,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離開了明鏡似的水塘。

  路上不斷有人問,客官去哪裡?

  第十一節

  去品州。我說。去品州販絲綢嗎?不販絲綢,是販人,我說,是販我自己。從東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隨處可遇離鄉背井的災民。他們從西南泛濫的洪水裡逃出來,或者由乾旱的北部山區盲目地南遷,沿途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他們神色悽惶,男女老幼擁擠在路邊的樹林和荒棄的土地廟裡,孩子們瘋狂地搶奪母親手裡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卻在高聲地咒罵著他們的親人。我看見一個壯漢將肩上的籮筐傾倒在路上,是一堆濕漉漉的枯黃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濕棉花均勻地攤開,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乾。這麼熱的天,你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呢?我跳過那攤棉花,無意中問那個漢子,你們峪縣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嗎?全都讓洪水沖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撈起這一筐棉花。漢子木然地翻動著濕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麼好的棉花,假如曬乾了是多麼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裡,沖我叫喊道,你買了這筐棉花吧,只要給我一個銅板,不,只要給我孩子幾塊乾糧,求求你買了這筐棉花吧。

  我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我苦笑著推開了壯漢的手,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在逃難。

  那個壯漢仍然攔住我,他朝不遠處的樹林遼望著,然後提出了另一個驚人的要求,客官想買個孩子吧,他說,我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個銅板就可以去挑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要九個銅板,我只要你八個。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賣給雜耍班去,怎麼能買你的孩子?我挽緊肩上的錢褡奪路而逃,逃出去好遠還聽見那個漢子失望的粗魯的叫罵聲。對於我來說這幾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個鋼板的價格賣兒鬻女,我覺得整個燮國都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那個漢子絕望而瘋狂的瘦臉後來一直印刻在我的回憶中。香縣小城在燮國歷史上一直是著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即使是動盪的災難年月,小城的jì寮歌樓里仍然紅燈高掛,弦樂笙簫此起彼伏。走在狹窄的擠滿行人車馬的石板路上,可以聞見悶熱的空氣里瀰漫著脂粉氣息,濃妝艷抹的風塵女子就靠在臨街的樓欄上,吟唱民間小調或者嘻嘻傻笑,向樓下每一個東張西望的男子賣弄風情。傍晚的香縣街巷裡充滿了縱情狂歡的氣氛,拉皮條的男子在路口守候著富戶子弟,在空閒的時候他們跑回來,驅趕那些睡在jì樓門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災民。你們可真會挑地方睡。他們的聲音聽上去是快樂而滑稽的。有人從車馬上下來,挑挑揀揀地摘走某隻寫有人名的燈籠,然後提著燈籠往樓上走,然後在一片輕歌曼舞中響起鴇母誇張的喜悅的喊聲,寶花兒,來客啦。我知道我不應該繞道十里來這兒投宿,到香縣的低等青樓來重溫燮宮艷夢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我的腳步卻急迫地在香縣街頭躑躅,希望尋覓一個廉價而柔美的夢床。假如我知道會有這段令人傷心的邂逅巧遇,我決不會繞道十里投宿香縣,但我恰恰來了,恰恰走進了鳳嬌樓。我想這是上蒼對我最嚴厲的嘲弄和懲罰。

  我聽見一扇房門在身後吱呀呀地打開了,一個歌jì探出美艷的塗滿胭脂的臉,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她說,陛下認不出我了嗎?來吧,到房裡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想朝樓下跑,但我的錢褡被她從後面拽住了,別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說,你來吧,我會像在大燮宮一樣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錢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蕙妃。你在樓下轉悠那會兒我就認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樓來,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個貌似陛下的過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樓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夢應驗了。陛下真的到鳳嬌樓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一場惡夢。我抱住淪為娼jì的蕙妃大聲嗚咽起來,我想說什麼喉嚨卻被一種巨大的悲哀堵住了,無法用語言述說,蕙妃用絲帕不停地擦拭我臉上的淚水,她沒有哭,嘴角上浮現的若有若無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為什麼哭。蕙妃說,當初彭後把我逼出大燮宮,現在端文把你趕出了大燮宮,我離宮時眼淚早已流干,陛下現在不該再惹我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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