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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箭樓上不知所措,對於疆場戰爭之事我一無所知,只是隱隱意識到我的一次隨意變旨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我想這主要還要怪西北邊地的倒霉天氣,誰讓天氣如此寒冷惡劣呢。我準備下箭樓的時候,只見西巡總管梁御史正在詢問驃騎李將軍,鳳凰關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將軍說,大約二十八里地。梁御史就失聲大叫起來,他開始驅趕擠在箭樓上觀戰的隨駕宮役,大家快下去,準備車馬隨時起駕返回。參軍楊松的諫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時分,就有第一批敗軍丟盔棄甲地從西邊的樹林前撤退。我的龐大的車馬群就是這時離開了西北王宮邸,隊伍里充斥著嘈雜倉皇的逃亡氣氛。西北王達漁的車馬跟在後面,我聽見他的姬妾在繡車上哭哭啼啼亂作一團,而達漁騎在一匹騮馬上,向他的侍從大發雷霆,把我的酒缸搬上車,達漁揮起鞭子抽打著幾個狼狽的侍從,他大聲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車。我覺得西北王達漁在貪圖酒色方面確實名不虛傳。

  道路旁的莜麥地里偶爾可見被丟棄的陣亡士兵的屍體,他們是在半途中咽氣的,押運傷兵輜重的軍吏為了減輕馬匹的負擔,隨時隨地扔下那些剛剛氣絕的傷兵。我看見那些死屍就像斷木一樣橫陳於雪後的莜麥地里,飄散一絲淡淡的血腥。他們使我想起殉葬於銅尺山王陵的那些嬪妃宮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紅棺里的殉葬者算是幸運的了。我在龍輦上清點了一下莜麥地里的死屍,一共是三十七具,數到第三十八具的時候我驚叫起來,因為我看見那具死屍突然在雪泥里爬行起來,他將一隻手艱難地舉向空中,似乎想大聲叫喊,但我什麼也聽不清。那個人血流滿面,紅色戰袍被兵器撕成幾塊紅布條隨風飄動著,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按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終於看見他按住的是一條紫紅色的腸子,是一條被利刃挑斷的人的腸子。我要嘔吐,我捂住嘴對身邊的燕郎說。燕郎就撐開雙掌說,陛下吐在我手上吧。我朝著燕郎的手掌哇哇乾嘔的時候,聽見身邊另一側的錦衣尉以盔遮面發出壓抑的嗚咽。我很驚訝,你哭什麼?錦衣尉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手指莜麥地里的那位垂危的撫腸之將說,陛下,那是參軍楊松。請陛下開恩將楊參軍帶回宮吧。我又臨窗看了看那個人,果然就是擅自馳往鳳凰關援陣的參軍楊松。現在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腸子穿過他的手指垂掛著,血污已經染紅了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見的是楊松湮沒於血痕創口中的那雙眼睛,哀傷的悲愴的絕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聲音,我聽不見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到底是驚悚還是恐懼,反正我猛地回縮回來,對著錦衣尉喊出一個短促的不可理喻的音節。錦衣尉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殺,我拍拍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複了一遍,我看見錦衣尉將弓箭架在窗上遲遲不she,我說,快she,你要膽敢抗旨我就把你一起殺了。錦衣尉回過頭嗚咽著說,車輦顛簸,恐怕she不准。我就奪過了他的弓箭,你們都是廢物,我說,還是看我的箭法吧。最後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楊松連she三箭,其中一箭異常精確地插入楊松的胸前。楊松仆倒於雪地時我聽見前後的車馬上響起一片驚叫聲,也許隨從們都已經發現那個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楊松,他們靜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響箭無疑使一些人震驚,也無疑會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慶幸和輕鬆。殺。我收起弓箭對目瞪口呆的燕郎說,楊松擅離職守已有死罪,現在又成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陛下好箭法。燕郎輕聲地附合。燕郎的小臉充滿了驚懼和諂媚參雜的表情,他的雙手仍然捧著我吐出的一攤穢物。我聽見他重複我的話,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別害怕,燕郎。我只殺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我在燕郎耳邊耳語了幾句,我想殺誰就得死,否則我就不喜歡當燮王了。你想讓誰死也可以告訴我,燕郎,你想讓誰死嗎?我不想讓誰死。燕郎仰起頭想了半天,他說,陛下,我們來繃線兒好嗎?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國軍隊的一次突襲斷送了,也許其中更重要的罪責在於我自己。狼狽逃返的結局使這次浩蕩的西巡活動顯得荒唐而可笑。隨駕的文武官員在車馬上互相詆毀,怨聲載道,馭手們奉命晝夜兼程,想儘快將西巡車馬駛離危險地帶。我坐在龍輦上神色黯然,想起離宮前卦師占卜的情景,他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我覺得冥冥之中確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蹤,但我不知道北風從何而起,北風是如何折斷暗箭的,也許卦師的話只是一派胡言亂語。在裴州的驛站聽說了彭國占領鳳凰關以及關內燮國五十里谷地的消息。彭國人焚燒了西北王達漁的宮邸,並搗毀了無數酒缸酒罈,達漁聽說這個消息後痛哭失聲,他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邊哭邊揚言要把彭國王昭勉的睪丸割下來釀酒喝。我目睹達漁的悲痛顯得無動於衷。我西巡鳳凰關的目的本來只是玩樂而已,如今鳳凰關既然已落入彭國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宮了。

  我想起歷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時的種種驚險和不測,既嚮往又疑懼。在裴州驛站的飼料棚後面,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為有趣的遊戲,我們交換著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後我讓金冠龍袍的燕郎騎上馬在驛站四周蹓一圈,我說,我想看看到底有沒有暗箭she我。燕郎策馬馳騁的姿態儼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遊戲中。我坐在糙垛上注意著燕郎周圍的動靜,那些忙於餵馬的侍從們竟然沒有察覺這場遊戲,更沒有人發現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糙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馬下行了跪拜之禮。沒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後稟告我,他的小臉洋溢著好奇帶來的喜悅,他問我,陛下,我要不要騎馬到農戶家去?下來吧。我突然感到不快。我幾乎是惡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馬背,令他迅速更換服裝,我意識到金冠龍袍對於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暫的換裝遊戲中也體現了我對它的依戀。我無法描述我在糙垛上看燕郎騎馬時的惶惑和憂鬱的心情,我突然發現我的燮王裝束在別人身上同樣顯得合體而威武,你穿上閹豎的黃衣就成為閹豎,你穿上帝王的龍袍就成為帝王,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體驗。

  燕郎對遊戲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邊卸衣脫履一邊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厲聲警告他動作利索一點,我說,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這事,你就沒命了。

  燕郎被嚇哭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褲子也尿濕了,幸虧他已經把龍袍先卸下還給了我,要是我的龍袍也被他尿濕了,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熱疾。也許疾患的起源就在於我和燕郎的換裝遊戲,要知道我們是在驛站的糙料堆後換的衣裝,風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隨行的御醫讓我服了一顆藥丸,保證說第二天我的病體就會恢復。那顆藥丸腥膻無比,我懷疑它是用動物或人的血糅製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結果翌日剛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渾身不適,隨行的文武官吏對此驚慌失措,將車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醫給我診脈的結果。御醫又送來那種黑紅色的藥丸,被我一腳踢飛了。我在迷亂中對他高喊,不要給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醫拾起破碎的藥丸,對梁御吏低聲耳語著什麼。後來車輦就繼續上路了。他們決定日夜兼程趕到品州,據說西王昭陽的宮中聚集著燮國醫術最高明的三位太醫。再度滯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裡我昏睡於床榻之上,對身邊發生的驚人事件一無所知。期間西王昭陽帶著三位太醫多次來到我身邊,我卻記不清他們的貌相和話語。太醫楊棟投毒於湯藥的事是我後來聽燕郎說的,燕郎偷偷披露這件被隱瞞的事件時神色非常緊張,他曾被威脅不許透露此事的任何線索,否則將惹來殺身之禍。我記得那天早晨西王宮中靜寂無聲,疏淡的的陽光透過格窗照在我病後初愈的身體上,猶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邊的寶劍劈斷了一條花案,嚇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興師問罪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來了梁御史等人,他們看見我暴怒的臉色已知分曉,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問罪。只有長須劍鬢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陽彎膝單跪在門邊,他的雙手搭在腰背後面,手中似乎提著什麼東西。西王昭陽,你手裡是什麼東西?我以劍刃指著昭陽問。是我的太醫楊棟的首級。西王昭陽說著猛然舉起雙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個人的血肉模糊的頭顱。西王昭陽的眼睛裡莫名地噙滿淚水,他說,昭陽特意親取楊棟首級,前來叩見陛下負荊請罪。是你指使楊棟下毒謀害於我嗎?我背轉身不去看那顆人頭,因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會嘔吐起來,我聽見西王昭陽發出了短促的譏嘲的笑聲,於是我猛然回頭怒喝,你笑什麼?你竟敢譏笑我嗎?陛下明鑑,我不敢譏笑,我是嗟嘆陛下少年之心不諳世事,難擋風雨刀劍,難判東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殺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宮邸中進行?又何必假我的太醫之手進行,陛下臘八節日微服出遊不是更好的機會嗎?我一時語塞,看來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跡都在西王昭陽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們神色侷促保持著沉默。他們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太醫楊棟為何謀害於我?後來我平心靜氣地問。

  操刀者必為刀所傷,陛下。太醫楊棟是參軍楊松的胞兄,他們兄弟情同手足,楊棟知道是陛下在焦州she殺了功不可沒的參軍楊松。西王昭陽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視著我,楊松擅自帶兵援陣鳳凰關守軍,雖未經陛下恩准,但是英勇報國之舉,雖敗猶榮,昭陽不知道陛下為何將他she殺在莜麥地里?我終於弄清了太醫楊棟的來歷。我無法回答西王昭陽尖銳的問題,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惱羞成怒,於是我把手中的寶劍朝他扔

  去,我對他說,你滾,我想殺誰就殺誰,用不著你管。我聽見西王昭陽仰天長嘆了一聲,他自言自語地說,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說完就提著楊棟的首級退了下去。我覺得西王昭陽的話聽來耳熟,細細一想他的悲憫之言竟和老瘋子孫信如出一轍。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見的冬雨。車輦途經法場,在瀝瀝雨線中我看見法場上人跡寥寥,木桿上懸掛著的人頭被雨洗測一新,每張臉都煥發著新鮮的氣息,在五個死犯的人頭之間飄動著一張黃褐色的人皮,他們告訴我那就是太醫楊棟的人皮。西王昭陽將楊棟的首級呈奉給我,將楊棟的人皮懸掛於法場示眾,而楊棟無首無膚的屍身已被西北王昭陽厚殮埋葬於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楊棟的人皮竟然從木桿上突然墜落,恰恰落在我的龍輦篷頂上。所有的目擊者包括我自己都被這種巧合嚇了一跳。人皮墜落時憤怒的形狀以及砰然炸響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無數次陷入白日夢囈之中。我看見楊氏兄弟一路追逐著我的蹤跡,楊松按住他的血紅的腸子,而太醫楊棟則揮舞他的人皮緊跟在他的兄弟身後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複叫喊著。我不准車輦中途停棲。後來我依稀看見一群婦人也加入了楊氏兄弟的行列,她們張大空洞無舌的嘴或者一路拋下粉紅的手指,亂發飄飛、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著的白色小鬼。我看見業已淡忘的楊夫人和妃子黛娘,她們向我尖聲叫喊著什麼,楊夫人邊跑邊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兒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則是充滿色情意味的,我看見她的羅裙在奔跑中隨風飄走,黛娘坦露出蘇胸白臀對我喊,陛下,到我身邊來吧。我聽見我虛弱的聲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對她們說,別過來,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但我突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我用力蹬踢著腳下的紫銅腳爐,手指甲在錦衣尉的臉上抓撓出道道血痕,龍輦里的宮人不知所措,他們後來告訴我在昏厥中我只是重複喊著一個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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