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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竹寺到底在哪裡?我打斷了書童的朗讀。在很遠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國的叢山峻岭中。到底有多遠?坐馬車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個地方嗎?

  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哪兒都想去,可哪兒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讓我跨出宮門一步。

  這個雨夜我又做了惡夢。在夢中看見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嗚嗚地哭泣,他們的身形狀如布制玩偶,頭部卻酷似一些熟悉的宮人,有一個很像被殉葬了的楊夫人,還有一個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頭的黛娘。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夢醒後我聽見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錦衾繡被依然殘存著白色小鬼飄忽的身影,我恐懼萬分地拍打著床榻,榻下瞌睡的宮女們紛紛爬起來擁到我的身邊,她們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覷,有一個宮女捧著我的便壺。

  我不撒尿,快幫我把床上的小鬼趕走。我一邊拍打一邊對宮女們喊,你們怎麼傻站著?快動手把他們趕走。沒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個宮女說。

  陛下,那是宮燈的影子。另一個宮女說。你們都是瞎眼蠢貨,你們沒看見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嗎?我掙扎著跳下床榻,我說,你們快把覺空找來,快讓他把這些白色小鬼全部趕走。

  陛下,覺空師傅今日已經離宮了。宮女們戰戰兢兢地回答,她們仍然對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視而不見。我恍然清醒過來。我想起這個雨夜僧人覺空已經跋涉在去莞國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會再為我驅趕嚇人的鬼魅。覺空已走,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老瘋子孫信的那類古怪的讖語。我覺得悲憤交加,周圍宮女們睏倦而茫然的臉使我厭煩,我搶過了宮女手中的那隻便壺,用力擲在地上。陶瓷迸裂的響聲在雨夜裡異常清脆,宮女們嚇得一齊跪了下來。便壺碎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摹仿老瘋子孫信的聲調對宮女們說,我看見了白色小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擾,我破例讓兩名宮女睡在我的兩側,另外兩名宮女則在榻下撫琴輕唱,當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後,庭院裡的雨聲也消失了。廊檐滴水無力地落在芭蕉葉上。我聞到宮女們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時也聞到了窗欄外植物和秋蟲腐爛死亡的酸臭,這是大燮宮亘古未變的氣息。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個夜晚。初次遺精是在另一個怪夢中發生的。我夢見了冷宮中的黛糧,夢見她懷抱琵琶坐在jú花叢中輕歌曼唱,黛糧就這樣平舉著雙手輕移蓮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輕輕撞擊著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滿面春暉,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蕩,我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樣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艷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執地伸過來,那隻失去了手指的麵餅形狀的手滴著血,放肆而又溫柔,它觸摸了我的神聖的下體,一如手指與琵琶六弦的接觸,我聽見了一種來自天穹之外的音樂,我的身體為之劇烈地顫抖。我還記得自己發出了一聲驚駭而快樂的呻吟。早晨起來我自己動手換下了濕漉漉的中褲兒,我看著上面的污跡問榻下的宮女,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宮女們都盯著我手裡的褲兒笑而不答,一個年老的宮女搶先接了過去,她說,恭喜陛下了,這是陛下的子子孫孫。我看見她用一隻銅盤托著我的中褲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別急著去洗,我還沒細看是什麼東西呢。宮女止步回答說,我去稟告皇甫老夫人,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見鬼,什麼都要稟告老夫人。我發了一句牢騷,看見宮女們已經抬來了一盆浸著香糙的熱水,她們讓我沐浴,我卻伏在床榻上不想動彈,我在想夜來的夢是怎麼回事,夢裡的黛娘又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從宮女們羞澀而喜悅的表情來判斷,這似乎是件喜事。她們也許可以去皇甫夫人那裡邀功領賞了,這些賤婢們很快樂可我自己卻不快樂。

  我一點也不快樂。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宮女來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告訴我,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些宮女一定要離開清修堂了。她說歷代大燮君主都一樣,一俟發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宮女伺候起居,這是宮裡的規矩。皇甫夫人這麼說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在清修堂與八名宮女揮淚告別,看見她們一個個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我心裡很難過,一時卻想不起補償的辦法。有一個宮女說,陛下,我以後不容易見到你了,你今天開恩讓我摸摸你吧。我點了點頭,摸吧,你想摸哪兒呢?那個宮女猶猶豫豫地說,就讓我摸摸陛下的腳趾吧,讓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蔭。我很慡快地脫掉了鞋襪,將雙足高高地翹起來,那個宮女半跪著滿含熱淚地撫摸我的腳趾,另外七名宮女緊跟在她的後面。這個獨特的儀式持續重複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一個宮女在我腳背上偷偷親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來。我問她,你不怕我的腳髒嗎?她嗚咽著回答,陛下的腳不會髒的,陛下的腳比奴婢的嘴更乾淨。新來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人精心挑選的。她挑選的宦官大致都長得眉目清秀,而且幾乎都來自她的老家採石縣。我說過我自小討厭閹宦,所以他們前來叩見時我採取了橫眉冷對的方法。後來我就讓他們在堂下玩各式各樣的遊戲,還讓他們跳格子。我想看看他們之中誰玩得更好一些,結果不出所料,他們玩了一會兒就玩不下去了,氣喘吁吁或者大汗淋漓的樣子令人發笑。只有那個最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時候跳出了許多我不知道的花樣。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氣逼人,他跳躍的姿態也顯得輕盈活潑,充滿了那種我所陌生的民間風格。後來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面前。你叫什麼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鎖兒,我的學名叫開祺。你多大啦?我笑起來,我覺得他的口齒特別伶俐。十二歲,是屬小羊的。

  夜裡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過來,湊到他耳邊悄悄地說,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靦腆地紅了臉。我注意到他的雙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長的黑眉邊緣很奇怪地長了一粒紅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紅痣剝下來。也許用力過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來。他沒有喊疼,但從他的表情可以判斷他已經痛不欲生了。我看見他捂著紅痣在地上打滾,少頃又很靈巧地一骨碌爬起來。陛下饒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個頭說。我覺得燕郎是個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御榻走過去把燕郎扶起來,還摹仿宮女們的做法蘸了點口水塗在燕郎的紅痣上,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對燕郎說,蘸點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記了那些含淚離開清修堂的宮女。這一年大燮宮內人事更迭,宮女內監們走馬燈似地調來換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國王來說,喜歡誰忘記誰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閹割過的下體是什麼形狀,我曾經強令他向我袒露下體。燕郎的臉立刻蒼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讓他出醜,雙手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褲帶。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堅持要他寬衣解帶。燕郎最後褪下褲子時失聲痛哭起來,他背過臉邊哭邊說,求陛下快點看吧。

  我仔細地觀察了燕郎的私處,我發現燕郎的疤瘢也與眾不同,上面留下了雜亂的暗紅的灼痕。不知為什麼,我聯想到了冷宮裡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點掃興。

  你跟別人不一樣,是誰替你淨身的?我問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說,我爹是個鐵匠。我八歲那年我爹特意鍛打了一把小刀替我淨身,我昏死了三天。為什麼要這樣,是你喜歡做宦官嗎?

  我不知道。爹讓我忍著疼,爹說進了宮跟著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還說進了宮就有機會報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個畜生。什麼時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閹了,看他疼不疼。我說,好了,現在你把褲子拉上吧。燕郎飛快地拉上褲子,燕郎終於破涕而笑。我看見他眉棱上的紅痣在絲簾掩映下閃爍出寶石般的光芒。秋天將盡,宮役們在宮中遍掃滿地枯枝敗葉,木工將殿堂樓閣的窗戶用細木條封閉住,防備從北方捲來的風沙。幾輛運送柴禾的馬車從後宮側門中轆轆地駛來,卸下成堆的規格一致的柴禾。整個大燮宮瀰漫著過冬前的忙碌氣氛。我的最後一隻紅翼蟋蟀在十一月無聲無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傷之中。我讓宮監收攏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進一口精巧的狀如棺槨的木匣中。這是我給那些可愛的牲靈準備的棺木。我決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裡。我讓宮監關上了院門,然後我和燕郎在花圃里挖了一個洞穴,當我們協力用濕泥蓋住蟋蟀之棺時,老瘋子孫信的臉冷不防出現在牆上的圓形漏窗中,把燕郎嚇得尖叫了一聲。別怕。他是個瘋子。我對燕郎說,別管他,我們繼續干吧。只要不讓皇甫夫人看見,誰看見了都不怕。他在用石頭擲我,他在狠狠地瞪著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後求援說,我不認識他,他為什麼這樣瞪著我?我抬起頭發現老瘋子孫信悲天憫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來朝漏窗那邊走去,孫信,你快走開。我不喜歡你這樣偷偷摸摸地窺視。孫信好像聽不見我的訓斥,他突然用腦袋去撞擊漏窗的格子,漏窗上響起持續的反彈聲。我慍怒地大喊起來,孫信,你在幹什麼?你不想活了嗎?孫信停止了可笑的撞擊,然後朝天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他在說什麼?燕郎在我的身後問。別聽他的。他是個老瘋子。他翻來覆去的只會說這一句話。我說,你要我趕他走嗎?他不聽別人的話,但他聽我的。他當然要聽你的,陛下。燕郎有點好奇地朝孫信張望著,他說,我只是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要留一個瘋子在宮裡?他從前可不是瘋子,他曾經在戰爭中冒死救過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國公的免死手諭,所以不管他有多瘋,誰也不能給孫信論罪。我告訴了燕郎有關孫信的故事。我喜歡告訴燕郎一些隱晦古怪的宮廷秘事,最後我問他,你不覺得他比別人更有趣一點嗎?我不知道。我從小就害怕瘋子。燕郎說。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趕走吧。我折下一根樹枝,隔著窗戶捅了捅孫信的鼻子,我對孫信說,去吧,到你的煉丹爐那兒去吧。孫信果然順從地離開了漏窗,他邊走邊嘆,閹宦得寵,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朝覲時刻是令人難挨的時刻,禮、吏、兵、刑四部尚書簇擁著丞相馮敖立於繁心殿的第一階石階上,他們的後面還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時候來自燮國各郡的郡王們也前來晉見,那些人的衣帶上繡有小型的黑豹圖案,我知道他們是我的叔輩甚至祖輩,他們的身上流著先祖燮國公的血脈,卻無法登上燮國的王位。燮國公分別冊立他們為北郡王、南郡王、東郡王、西郡王、東北郡王、西南郡王、東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們中有的已經雙鬢泛銀,但他們進得繁心殿後都要向我行禮。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即使心裡不願意也沒有辦法。我曾聽見一個郡王在下跪的時候放了一個響屁,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放屁的是東郡王還是東南郡王,反正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宮侍們匆忙過來替我捶腰敲背。那個郡王窘迫不堪,臉孔漲成豬肝色,緊接著他又放了一個屁。這回我真要笑暈過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後合,看見祖母皇甫夫人揮舞壽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個可憐的郡王一邊告罪一邊拽拉著臀後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結結巴巴地解釋自己的過錯。他說,我星夜兼程三百里前來晉見燮王,路上受了寒氣,又吃了兩隻豬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釋召來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罰。皇甫夫人怒聲訓斥,朝廷之上不可說笑,你怎麼敢放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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