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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公大概也沒想到。每年清明,他都要到南京紫金山南麓的天保城下,為父母掃墓。1983年,也不例外。

  廖仲愷何香凝合葬的陵墓背倚蒼翠的鐘山,面臨明鏡似的前湖,建築古樸巍峨。1925年8月20日廖仲愷在廣州被刺殉難;1935年6月,何香凝從廣州運靈柩到南京,9月安葬於此;1937年陵墓碑闕建成。1972年9月1日何香凝以九十五歲高齡在北京逝世,根據她生前的遺願,9月6日靈柩運到南京,與廖仲愷合葬。這裡便烙刻下中國近代史沉重的書頁,還有一出並不浪漫只有悲涼的生死戀。

  這裡的墓道並不像一般的墓道用級級石階鋪就,只是沿斜坡攀登,或許這也是一種象徵?盡頭倒有台階,拾級而上,高達4.4米的墓碑雄偉壯觀,碑文是“廖仲愷何香凝之墓”,碑陰陰刻為“親愛精誠”,無論對民族對國家,還是對彼此,這四個字都恰如其分。

  清明時節雨紛紛。廖承志在父母親墓前獻上了一大束奼紫嫣紅的鮮花。三鞠躬後仰望墓碑,不禁心潮滾滾,緬懷前輩,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得抓緊做。

  這一天,他賦詩一首:“金陵無限好,來到正清明;信筆紀心事,鮮花唁老親。”這成了他最後的一首詩。

  廖承志去世後,北京來了數次長途電話,柴澤民和冀朝鑄也一再請她回北京奔喪,這一年冀朝鑄出任中國駐美公使,上任時他還帶來廖公的一封親筆信給香梅呢。香梅怎會不想回北京!可是台灣執意勸她絕對不能去,否則他們太難堪,一點面子也沒有了,她咀嚼出“勸”中的難言苦澀。她該怎麼辦?台灣當局畢竟是失敗者,她曾與他們一同在風雨飄搖中掙扎過,可她不去見舅舅最後一面,將是她終生的憾事,真是揪心揪腸般的痛苦煎熬呵,她忽然懂得了宋美齡兩年前的沉默,即便是蔣夫人也無法把握自己的某件事!時間不等人,她總算與美國官方商量出一個兩全的辦法:她去到中國大使館致哀,另派六妹陳香桃代表她速飛北京參加追悼會及其他送別儀式。這算是“兩邊都顧到了”麼?可是,她損傷了自己的心。

  海峽兩岸皆我家(8)

  一個月後,她來到北京廖公家中,靈位設於會客室,遺像下一大捧鮮花,簡樸清雅。她對著廖公深深三鞠躬後,仰望遺容,不覺失聲慟哭。

  廖氏家族是不平凡的家族。1977年紀念廖仲愷何香凝誕辰一百周年之際,發行了紀念郵票。廖氏家族又是不幸的家族。廖仲愷被謀殺,他女兒廖夢醒的丈夫抗戰時又在重慶被謀殺,廖家母女兩代都是早年喪夫,而且都是被國民黨人暗殺!

  舅舅廖承志一生更是歷盡磨難,她憶起了1981年元旦鄧小平主席和舅舅的談笑。鄧老對她說:“你來京之前我就對你舅舅說,他這個海外關係實在要得,怪不得人家要把他送進牛棚。哈哈,你舅舅是坐牢專家,日本人的牢、荷蘭人的牢、德國人的牢、國民黨人的牢,哦,還有張國燾的牢、‘文革’中的牛棚,他都進去住過,了不起,了不起。”廖公也笑說:“你坐牢的經驗不如我,我會畫漫畫解悶,你不會。”鄧老說:“你的橋牌技術可差勁,得努力學習。”舅母經普椿笑著對她說:“他們兩人在一起就喜歡抬槓。”她可被這“抬槓”迷住了,瞪著眼兒一眨不眨。這就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風貌,大風大浪只等閒!他們才是真正地做到了“有容乃大,無欲則剛”。

  可是,她卻未能給舅舅送喪,這在中國人,是幾多傷心的憾事。

  她不想再違心。

  她要拿出勇氣和智慧面對現實。

  她的耳畔響起舅舅的話語:“我年紀大了,有生之年當盡我一己之力為中國人做些事,以後的責任就要你們晚輩去努力了。”

  外公在世時也說過:“中國政治上的恩恩怨怨總會有一天解決的,做為一個中國人該有奉獻與犧牲的精神,大家才有希望。你還年輕,等你將來有出人頭地之日,就會明白我的話。”

  終於有一天,在台北蔣經國的辦公室里,陳香梅開門見山提出:“經國先生,兩岸隔絕已經三十多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呢?許多台灣朋友都對我說想去大陸看看親人,就擔心台灣當局的政策和大陸的態度。我說大陸方面是絕對歡迎台胞回去探親訪問的,關鍵是台灣最高當局表態。經國先生,是時候了。”似乎太突兀又太直露,蔣經國一時竟怔住了,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她倒也坦然地看著他。她與蔣經國的關係雖不像與蔣緯國那般隨和親切,因蔣經國性格似更嚴肅更謹慎,但她總覺得他為人誠懇正直。過了好一會,蔣經國才點點頭:“可以考慮考慮。”果然不久台灣當局便准許老百姓到大陸探親,香梅聞之,欣喜非常,畢竟血濃於水呵。蔣經國先生在去世前,終於解除黨禁、解除報禁、准許老百姓去大陸探親,這實在是順應民心順應歷史潮流的明智之舉。也許她無遮無攔的一席話給了他不算輕的一掌吧。

  又有一年又有一天,她在台北時,外交次長章孝慈急急地找到她,告知大陸親友來信,他生母在桂林的墳冢將被幹掉,請她找大陸有關部門說說,作特殊處理才好。章孝嚴章孝慈這對孿生兄弟的身世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他們的生母章亞若當年在贛南與蔣經國有一段婚外戀情。陳香梅以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章亞若都是一個不幸的女子。她將此事放在心上,到大陸訪問時,親赴桂林向當地政府陳述此事,因牽涉到大規模的建築施工,當地政府難以作主;陳香梅又向中央領導人陳述此事,章亞若墓得到很體面的處理。這以後,孿生子出資重新修墓。1993年7月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率台灣法學代表團來大陸訪問,受到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的接見,有人稱章孝慈是蔣氏家族在隔絕44年後回到大陸的第一人。章孝慈祭母心切,抵達桂林時,大雨滂沱,真謂“天若有情天亦老”。雨中墓前,章孝慈誦讀情真意切洋洋灑灑的祭文,聲淚俱下,如泣如訴。孿生子八個月就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對母親的悼念中融匯的是人生路上艱辛坎坷的滄桑感。這座舊墳新冢,這段過去年代的烽火緣不了情,卻總能或輕或重地撩撥著南來北往過客的心弦,於行程匆匆中,有意無意間,感觸到什麼,品味出什麼,卻又說不明白。人皆有母,人皆有情,男人與女人的故事永恆地古老又新鮮。這故事這青冢與陳香梅的瓜葛,卻鮮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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