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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晉桐卻沒有從人間消失。但他以即將離別人世的父親的垂死情感,漸漸征服了兒子的心。兒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長假短假都用來陪伴他。反過來倒是兒子常常對母親心虛,對她的愛中一多半是討好。哪怕只是跟父親在電話上長談一通,兒子也會跟母親低眉順眼,沒話找話說。母親對此的不適掩藏不住,面孔便越發垮塌,口頭上託詞是太累了。兒子一聽反而覺得找到了討好的機會,磨蹭到母親身邊,不著要點地替母親推拿。母親只能讓自己愉悅起來,掩飾心裡更複雜的傷感。在兒子眼裡,她絕不能做個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隨時會永訣的父親爭寵。做梅曉鷗和盧晉桐的兒子有多難,曉鷗很清楚,在母腹內就很難了。他還是三個月的胎兒時就聽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鈍響,聽到母親被這聲鈍響驚嚇出的瘋人的喊叫,感受到母體在受到巨大刺激時險些將他當異物擠壓出溫暖安全的子宮……三個月的生命就聽不到、沒感覺嗎?

  做盧晉桐和梅曉鷗的兒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曉鷗多年來操碎心也是白搭,兒子從孕育到分娩,一直到他十五歲,基因和環境沒一樣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異常成長。該幼稚的地方,他是異常的老成;該複雜的時候,他卻一片渾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個孩子不該多的地方,而對外部世界他又單純到無能的地步。十三歲前,他從沒問過有關父親的任何事,十三歲後,他更不問了,他自認為他對父親的了解遠比母親深得多。有次曉鷗問他,盧晉桐還賭博嗎?兒子深被得罪地看了母親一眼。她又問他是否知道為什麼他父親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場的手指。兒子悲憤地低聲回答父親早就告訴他了。

  只要他懺悔了,犯的罪過就被兒子赦免;只要他將死,兒子可以忽略不計他怎樣荒唐地活過。連他對兒子不管不問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計。因此只要他垂而不死,兒子和父親就會親密來往,曉鷗知道父子倆暗中的來往更要密切得多。

  她只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時間奉獻給了賭徒們,使兒子對她日漸背離。曉鷗絲毫不覺屈得慌。從祖國大陸來的賭客們越來越多,讓曉鷗忙於迎來送往、借錢追帳;猛一抬頭,看到的海面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時,陸地又腫脹了一大塊。不過一百年時間媽閣地區被填出兩個半的媽閣地區來。多少魚和海鳥滅絕了或遠遷了,填出的陸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賭場,用來容納上萬、上百萬的賭客。但無論讓多少魚死絕也無法擴大人們腳下的土地,媽閣半島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圓。填海的面積在和賭徒人口的增長競賽,勝負對前者不太樂觀。

  二○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陸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屍骨上矗立起高聳龐大的"銀河娛樂度假城"。人工的海灘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里相剋相生的萬千種生命。潮汐是馬達推動的,不再跟隨地球心臟的節奏,而像臨終關懷醫院裡被機器起搏的生命假相那樣敷衍了事。

  據說一個精壯漢子在這偽造沙灘上一閃,躍入偽造的海水。那是天剛亮的時候,假沙灘上還沒有戲水的孩子們。老貓的耳目偶然到沙灘上幫一個賭客取他落下的夾克,一晃眼看見了這個漢子的側影。耳目之所以為耳目,都是憑著過人的辨別能力。早上九點多,曉鷗接到老貓的電話。

  "喂,起來了嗎?"老貓對她有賊膽無賊心的腔調始終如一。

  "沒呢……"她送走上學的兒子,剛進入熟睡。

  "告訴你個事,肯定讓你馬上跳起來。"

  "那你別告訴我了。"

  "好吧,不告訴你了。"

  曉鷗翻了個身。老貓一般不會這麼早起來。你要他起早,他會說:"幹嗎?我又不賣魚!"

  "掛了啊?"老貓在她奇癢的好奇心周圍騷動。

  "快說什麼事!"

  "你不是叫我別說了嗎?等你起來穿上衣服再告訴你。"

  老貓的調情都是通過這類話進行的。話頗清素,調調特葷。

  "快說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個地方,急不到一個時間。"他色迷迷地笑了。

  曉鷗掛上手機,眼睛卻盯著它小小的顯示屏。她已經全醒了。手機鈴響,小顯示屏上亮起老貓的"貓"字。曉鷗等鈴響到第四遍才接聽。

  "把我當誰了,不接電話?"老貓問。

  "正穿衣服呢!"曉鷗用他的語言調戲他。

  "哎喲!……"對方出來一聲爛醉的聲音。近四十歲的女人身體真裸到他面前,可能會讓他醒酒。

  "快說什麼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還有什麼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還沒完了!"

  "老流氓是不錯。就跟一個人沒流氓過,對嗎?"

  "煩不煩啊你?"小四十了還讓老貓惦記,不易。她也就只有老貓這種人惦記了。連史奇瀾都不惦記她了。兩年多一點音訊都沒有。

  "你一直惦記的那個人浮出水面了。"老貓說。

  "誰?!"她的直覺已知道是誰了。

  "姓段的。人間蒸發有兩年多了吧?"

  "他在哪裡?"

  "我小兄弟在大倉看見他了。還挺會嘗鮮,剛開業他就來了。"

  曉鷗想過多少種面對段凱文的畫面?多少種責問和討伐?現在她什麼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現在他回房間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氣游泳!"老貓說。

  午飯時間老貓替曉鷗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凱文經一個朋友介紹,找到了一個剛剛在銀河貴賓廳上班的疊碼仔。一個十幾年前偷渡到媽閣的廣西仔。他從廣西仔手裡借了二十萬籌碼,玩了十幾個鐘頭,贏了七八萬。

  一下午時間都不夠曉鷗來想怎麼辦。一個人失信失到這程度,反而無懈可擊。消失兩年多還冒出來?別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無事,照樣在天黑之後來到賭廳。

  老貓買通了中控室的頭頭,允許他和曉鷗從監視鏡頭中觀察段凱文。段除了人添了層膘和膚色加深一點之外,毫無變化。兩年大隱,又是一條好漢。他穿著一件深色運動夾克,淺色高爾夫褲,阿迪達斯運動鞋,好像他拋下所有債務所有人只是去度了兩年的假,打了兩年的網球或高爾夫。

  荷倌開始發牌,段跟他的三個賭伴都押了莊。翻開兩張牌,莊家贏。曉鷗從不大的監視儀屏幕上細看段凱文往回刨籌碼的動作,比當年更具活力和貪婪。他不是貪婪贏來的錢,而是貪婪贏的本身,或者賭博本身。

  老貓在屏幕前為段當啦啦隊,同時當教練:"押得對,押太小了,媽的,蛋給嚇軟了……好!好!……再出個三點、兩點也行……好,三點!小子贏了!……"

  曉鷗回頭看一眼老貓,幹這麼多年了,興頭還這麼大。老貓的頭髮幾乎全白,雖然才四十五歲。他從不承認為拖債的賭徒著急生氣,但他的頭髮承認。還有他的腸胃承認。老貓碰到頑劣的客戶欠債躲債,他會出現一種滑稽的生理反應:不斷打嗝,平均兩秒鐘打一個響嗝。現在他為段凱文的贏開始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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