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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子明說:“這件事看似不大,可關係著領導的意圖,還是你定吧。”

  時令想了想說:“叫我說,不能收。對課堂秩序不利,對夜校影響也不好——夜校成什麼了。”

  向文成覺著時令今天說話一次比一次生硬。他想,抗日的政策就這麼貫徹?統一戰線的方針也是從上邊傳過來的呀。你說我講課“跑題”讓我“打住”,我忍一忍就過去了。可夜校把門關得死死的有什麼好處?他想說說自己的看法。他對著時令說:“上夜校不同於參加組織,叫我說,學生多一個是一個。先前小襖子上主日學校就有人議論,主日學校都沒把小襖子拒之門外,咱們的夜校就更不應該把小襖子拒之門外。這個閨女不笨,淨鬧出些出其不意的事。你看那天當著日本人就說起日本話來了,說不定今後此人還有用項。抗日既是持久戰,門該開大點就得開大點,夜校也是個‘大門’。”

  向文成的意見和時令相悖。按照組織原則,向文成無疑是頂撞了時令的。誰知時令卻沒有再堅持個人的意見,他轉瞬間就附和起向文成,他說剛才他的意見尚不成熟,如果大家都同意把小襖子留下,就留下吧。

  西貝時令今天的舉止,也讓甘子明十分意外,他想,一個剛脫產的幹部少不了忽左忽右一陣,慢慢成熟吧。他也願意向文成能這麼想。

  小襖子留下了,可過後向文成還是為那天的事有幾分不快。他想,時令作為一個脫產幹部,又是當著鄉親,實在更應該體現出政策水平。但他沒有再和甘子明交換意見,也沒有再向取燈透露過他的心情。

  ①。紅花:霜降過後摘的棉花。

  第四十四章

  笨花村的套兒坊街是個小街,毗鄰村北,狹窄,背靜,住戶也雜。幾個賣梨的,一個賣花椒、大料的,一個賣鹹菜的,都住套兒坊。還有開賭局的,賣白面兒的。大花瓣兒家也住套兒坊,大花瓣兒家的後山牆背靠著一家叫金貴的房子。身強力壯的金貴無正事可干,就在家裡開摸牌場,專招娘兒們到他家炕上摸牌。金貴媳婦是個缺魂兒的女人,不會審時度勢,還淨給摸牌的娘兒們燒開水買包子吃。金貴家的舉動吸引著大花瓣兒的閨女小襖子。

  深秋過後地光場淨,小襖子覺出生活的寂寞,晚上就站在房上朝金貴家看。她看見金貴屋裡明火執仗,而她自己家裡是一團漆黑,她就爬上房頂,再順著一棵椿樹出溜到金貴家也去摸牌。小襖子來金貴家摸牌,兜兒里沒錢,就到金貴的褥邊底下拿。金貴看見假裝沒看見,自此小襖子就靠上了金貴。遇到金貴媳婦不在家時,小襖子就翻房過來找金貴。倆人盡興後,金貴就出言不恭地問小襖子:“哎,小襖子,你腿腳倒麻利,整天從椿樹上往下出溜,也不怕磨破你那褲襠。”小襖子一聽金貴編排她,就沒深沒淺地拿手扭金貴,一邊扭一邊罵:“扭煞你個不成款的!怕我磨破了褲襠,還不進城給我拉(買)新布去。”金貴就站在炕上蹬打著腿說:“彆扭了,疼煞我了。趕明兒我去給你拉新布還不行?”小襖子說:“說,拉什麼樣的?”金貴說:“拉嗶嘰。”小襖子又扭住金貴說:“誰稀罕你那嗶嘰,滿集上都是。”金貴說:“拉充服呢吧。”小襖子說:“也算什麼好物件,充服呢硬梆梆的只能做鞋當鞋面。”金貴說:“那拉什麼樣的才算個好?”小襖子說:“拉毛布,要蔥絲綠的,裕逢厚就有。”金貴說:“得(dei)煞個我,你買那物件做什麼?”小襖子說:“做件毛布大褂。”金貴說:“毛布大褂也是你穿的,你知道穿上那物件怎麼走道兒?”小襖子說:“還用你遞話,穿上大褂抿著腿走。你看日本娘們兒都抿著腿走。”金貴說:“就你這樣兒,還能抿得住腿?”小襖子知道金貴這是話裡有話奚落她,就衝著金貴又一陣捶打。金貴捂住腦袋說:“別打了,打煞我誰去給你買毛布。”小襖子這才停住手。

  金貴真從城裡給小襖子拉了毛布,用塊手絹包住,看個空兒給了小襖子。小襖子接過毛布,在手裡掂掂分量,想,還真是塊毛布。毛布比一般洋布分量要重。

  日本人占領兆州後,很少有人敢進城。金貴敢進城去給小襖子買衣料,他是順便。現在金貴不常在村里露面,家裡的牌場沒人張羅也散了。金貴有比摸牌更重要的事,目前他在便衣隊當班長。便衣隊不穿軍裝,警備隊才穿軍裝。便衣隊比警備隊的裝備強,騎自行車,挎手槍,比警備隊行動快,任務也不一樣。金貴常把自行車騎回村,腰裡掖著盒子炮,槍把兒上的紅綢子在外邊飄閃著。金貴家裡不開摸牌場了,可比從前的生活還好。金貴的媳婦就在街里缺魂兒似的說:“看這日子強不強,吃什麼有什麼,花錢兒有錢兒。”

  金貴入了便衣隊,不常回笨花,小襖子缺了抓撓兒才報名上了夜校。上課時她不願意聽取燈講“國旗”,不願意聽甘子明講“雞兔同籠”,她最願意聽向文成講反封建,願意聽婦女解放,願意聽“自由”這兩字。向文成舉例說,婦女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圍著鍋台轉,看見男人就臉紅,講究三從四德,講究男女授受不親……都是封建。婦女受著封建意識統治,就沒法兒來上夜校。小襖子聽著只覺得心裡一陣陣興奮,她也不專心聽講了,她半坐半站地東張西看,心裡說,你們都快聽聽吧,這和我心裡想的一樣,我從來都是反封建的。

  小襖子靠著金貴,同時也受著抗日的吸引。有一個時期,八路幹部晚上活動,不論男女都披件紫花大襖,胳膊交叉在胸前走路。小襖子晚上出門也披一件紫花大襖。大襖長,大襟拖著地。孩子們看見小襖子走過來,就起鬨地喊:“噢——八路過來嘍,八路過來嘍!”小襖子也不在乎。這天金貴回家,小襖子就披著紫花大襖去找金貴。金貴在燈下盯著小襖子說:“快扒了你那紫花皮,窮酸相兒。你快去投奔八路吧,八路就喜歡你這身打扮。”小襖子自知在金貴眼前穿這身衣裳有誤,就連忙把紫花大襖脫下來,扔在迎門椅子上,才敢上炕找金貴。

  金貴在炕上靠著一摞被子懶散著問小襖子:“小襖子,我問你,你可成了笨花村的能人,你當著日本人瞎白話還不算,聽說你還上了夜校?”小襖子說:“你成年價沒個蹤影兒,我又沒個抓撓兒。夜校人多,也是個熱鬧。”金貴說:“怎麼個熱鬧法兒,也給我說說。”小襖子說:“甘子明教俺們加減乘除,向取燈教俺們識字長知識,向文成就教俺們反封建,爭自由。”金貴說:“識字、算術我倒不稀罕,這封建怎麼反?”小襖子說:“反封建就要爭自由,爭自由就要先上學識字。”金貴說:“你還缺自由?全笨花誰缺自由你也不缺。整天飛檐走壁似的,再自由你就成精了。”小襖子說:“你整天沒句好話,自由可不是你說的這樣。”金貴問:“自由什麼樣兒?”小襖子說:“自由還連著救國呢。有了自由,上了夜校,也是為了救國。”金貴說:“你救的哪門子國?”小襖子說:“救的是咱中國。”金貴一聽小襖子這番話,警覺地從炕上坐起來說:“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話嗎?”小襖子不在意地說:“這是一本書上說的。”金貴問:“什麼書?”小襖子說:“叫《新民主主義論》。”金貴說:“什麼?什麼?你再給我說說這本書的事。”小襖子說:“是向文成給講的,這本書上說的反正和你們幹的不一樣。你也不能就說書上講的沒有一點道理,日本人怎麼也是站在咱中國地盤上。中國人也不能淨由著日本人的性子,由著他們在中國行事。”金貴聽到這裡,倒不再追問小襖子了。其實他早就知道向文成和甘子明辦夜校,遠不是只教人識幾個字的問題。本來他還可以再就此多問小襖子幾句,可一想到眼下他並沒有這個任務,接著又想到“兔子不吃窩邊糙”——夜校和便衣隊有什麼關係?他就不再追問了。他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

  小襖子和金貴說話,看見有塊紅綢子從金貴腰裡嘟嚕出來,上手就拽,拽了兩下拽不動,就順藤摸瓜似的往上摸,一摸摸住了金貴的盒子槍把兒。金貴打了一下她的手說:“哎哎,怎麼什麼物件都上手拽,這也是你拽的?”小襖子說:“也是個稀罕,村里人都說你腰裡掖著盒子炮,我還沒見過。”金貴說:“村里人都說我有盒子炮?”小襖子說:“反正有人見過。”金貴說:“我掖槍他們怎麼知道?”小襖子說:“人哪,都猴兒精一樣。再說你那塊紅綢子整天在屁股後頭‘撲甩’,還能瞞過這一村子人的眼?”金貴說:“看見就看見吧,早晚也瞞不住。再說日本人占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今天你還在笨花上夜校,誰知道明天你還能不能上。”小襖子一聽金貴說夜校也可能受害,趕忙說:“我先遞說你,恁可別妨礙著夜校,我看夜校挺好。”金貴說:“這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小襖子說:“該管了恁可得管管,兔子還不吃窩邊糙呢。”

  剛才金貴就想起了兔子不吃窩邊糙這句話,現在小襖子又脫口而出。金貴尋思道,這句話我想想可以,你說就是罵我。金貴想著,猛然直起身子朝小襖子呵斥道:“混帳!你娘個?菖!什麼話也敢向外沁。你他媽褲襠把不住門,嘴也把不住門喲。要不是念你跟我好過,我立時崩了你!”說著就去腰裡摸槍。

  小襖子一看金貴惱了,知道是她把金貴比兔子惹了金貴,就害怕起來。她咕咚一聲從炕上跳下來,闖了大禍似的哆嗦著就去夠她的紫花大襖,要走。

  金貴一看真的嚇壞了小襖子,就緩和了口氣說:“也別逞可憐樣兒了,以後你那嘴把點兒門就是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話。”

  小襖子不再哆嗦,還是準備穿衣服離去。

  金貴問:“你上哪兒去?還去上你那夜校?”

  小襖子說:“夜校還點名哩,我叫甘聖心。”

  金貴一看小襖子真要走,又緩和了幾分口氣說:“好個別致的名兒。我說甘聖心,我整天也不回個家,就這麼扔下我走?”

  小襖子還是把紫花大襖披在肩上,單拿眼角掃著金貴問:“你媳婦呢?”

  金貴說:“回她村給她娘上墳去了,後天寒食。從城裡過,才叫我回家看門。這一走就是兩三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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