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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敘述的多版本

  那天晚上,有三千人去看「紅燈記」,也有很多人基於政治的立場,是不願去、不屑去的。去看了戲的人,有的只在乎戲劇的純粹美學表現,有的人,譬如我父親,被民族情感感動得涕泗滂沱。有的人,譬如我母親,國共內戰所撕開的傷口在六十年後都還淌著血。有的人,譬如方伯伯,心裡烙著忠奸分明的意識,根本無法接受政治的翻天覆地、時代的黑白顛倒。

  每一個人有自己版本的小敘述,和其它人不同,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一個遊戲規則:他必須容忍別人的敘述,如果他希望自己的敘述被容忍。

  教育部長,在公文上請演員保留原有的戲劇台詞,然後簽了字。

  連戰訪問大陸,人們在桃園機場打了一架。之所以會鬧出流血衝突,一方面固然是民意代表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方式出名──政客們早就學到,製造衝突往往是出名的快捷方式。另一方面,台灣人分歧的小敘述在這種關鍵時刻被突顯出來:民主的時間還很短,很多傷口和痛楚,還沒有癒合;很多糾纏的道理,彼此還說不清楚。

  對於有些人,歷史的切身認知是,日本人對台灣的統治比國民黨的統治還要文明些。日本總督再怎麼霸道,畢竟還受母體社會日本的法治所規範,而當時的日本是一個已經經過明治維新洗禮的現代化國家,潰散到台灣的國民黨卻正處在一個歷史的低谷──從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軍閥割據、五四學潮、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中國人連坐下來綁緊自己草鞋的機會都還沒有。被日本人統治了五十年的台灣人所第一眼看到的「祖國人」,是一個頗為不堪的形象。由於歷史的隔閡又對「祖國人」的不堪沒有什麼歷史的理解,沒有理解,就沒有同情或包容。

  緊接而來的高壓統治,更令所有對「祖國」的期待破滅;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流血事件,有些人解釋為單純的「官逼民反」,處處發生,這些台灣人,從自己的幻滅和痛苦經驗出發,卻寧可認為,這是「中國人」對「台灣人」的壓迫。把國民黨的問題解釋為「中國人」的問題,再將中國人和共產黨對等起來,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中國人代表不文明,前現代,野蠻。

  對於另一些人,日本人的侵略造成千萬中國人的家破人亡,是刻骨銘心的集體國族記憶,仇深似海。中國再怎麼落後都是自己的國家。國共兩黨再怎麼敵對,都不能和中日間未解的宿仇相比。

  有一些人,深愛中華傳統和文化,寫書法,讀詩詞,研究老莊哲學,但是拒絕與中國這個國家組織認同。

  另一些人,討厭中國這個國家組織,因此也想將中華文化一併摒除,拒絕說北京話,拒絕到大陸旅遊。

  有一些人,懷抱極強的民族認同,盼望中國強大,至於用什麼方式強大,以什麼代價來獲得強大,都不在乎。在「大中國」的想像里,台灣只是一個歷史的小小腳註。

  另一些人,根本不把民族或國家看做一個有任何意義的單位。所有關於國家或民族的說詞,都是統治者拿來愚民的神話。他唯一在乎的是,哪一種國家組織──殖民也好,託管也好,占領也好,黑人白人日本人,只要可以給他最大的個人自由和公民權利,都是他可以接受的國家管治者,反之就不是。

  一道長長的光譜,從「深綠」變「淺綠」,從「淺綠」逐漸轉「淺藍」,再化為「深藍」。「深綠」是那堅持台灣獨立大敘述的人,「深藍」是那擁抱中國統一大敘述的人,在今天的台灣,都是少數;占大多數的,卻是中間那一大段不能用顏色來定義,不信任任何「絕對化」的價值觀的人。

  這些台灣人,和世界上任和其它人一樣,渴望社會安定,經濟穩定,家庭幸福,個人受法律保障。但是因為他曾經經驗過殖民和專制統治,所以他對於國家民族等等上綱上限的崇高大敘述往往抱持一種懷疑和竊笑,卻極在乎言論和思想的自由,極在乎社會的公平正義以及對弱勢的照顧,極在乎國家機器不侵犯他的隱私和人權。

  這樣的台灣人,每天的生活內涵是什麼?

  4. 民主不過是生活方式

  首先,不管光譜上的哪一邊,台灣人從頭到尾就不曾覺得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份。受過日本統治的台灣人固然被歷史歸位為日本國民,一九四九年渡海到台灣的則是徹底的「民國人」,根深蒂固的自我認識是:中華民國代表正統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國,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歷史「意外」。要到一九九一年李登輝宣告「動員戡亂時期」終止,台灣算是正式承認了大陸政權是控制大陸的「政治實體」,也就是說,第一次試圖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做一個「平等」的存在。因為自覺是民國正統,所以台灣人從來不覺得自己要「脫離」中國大陸這個政權,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曾屬於、從來就不曾效忠過那個政權。

  以軍事「大國」姿態來看,「蕞爾小島」的台灣人這種認知或許是可以被訕笑的,但是若宣稱希望了解台灣人,那麼台灣人這種深層的歷史情感和心理結構,恐怕是任何了解的基礎第一課吧。

  台灣人已經習慣生活在一個民主體制里。民主體制落實在茶米油鹽的生活中,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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