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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綁架”的感覺

  我無意說,台灣的民主很成熟。不,它很幼稚,充滿缺陷,因為它先天不足。

  國民黨當權時,我曾經覺得自己是“被綁架的人民”。蔣介石的獨裁使我在西方留學時,覺得抬不起頭來。他沒有我的背書,卻對全世界代表了我。

  當時並沒有想到,有了民主之後,我仍然是個“被綁架的人民”。四年來,陳水扁以鞏固政權的手段來治理國家,以對抗中國的操弄來鞏固政權,以族群對立的情緒來凝聚選票,件件都違背我這個公民對民主原則的認知,但是他,對全世界代表了我。

  被政客“綁架”的感覺,不好受。

  可是,讓我們把事情理清楚﹕

  陳水扁的確是操弄了“中國妖魔牌”而贏得權力,但是他有民意支持;不管怎麼驗票,比四年前多出150萬人投票給他。在指責他玩弄民粹的同時,我們可能不該忘記了根本的問題所在﹕中國本身的極權統治、中共對台灣的武力威脅和國際壓迫,是台灣人真正的痛苦來源。這種痛苦越深,陳水扁的操弄空間越大。政績可以一塌糊塗,誠信可以疑雲重重,政策可以出爾反爾,國家發展可以長期原地踏步,但是因為有中共極權的威脅在,人民覺得就必須團結在他的羽翼之下,同仇敵愾。對政績、誠信、政策的質疑,對民主程序正義的堅持,都可以被當作“賣國”標售,因為中共的威脅,實實在在,就在眼前。

  使我被陳水扁成功“綁架”的,是中國集權政體對台灣民主的威脅。

  戴著防毒面具跳舞

  台灣的民主,就在這樣變形扭曲的結構里想要長得正長得直,像戴著防毒面具跳舞,像穿著防彈衣游泳,像綁著腳鏈賽跑;而你說,17年太長?台灣民主是個“國際笑話”?

  我說,17年太短;我說,台灣的民主不是“國際笑話”,打擊它的極權統治才是。我說,台灣人很了不起。

  2004年的大選,是民主退步嗎?或許,因為多年來不曾被懷疑的選舉機制在操弄下倒退到原點,被嚴重懷疑。但是誰說民主的進程是一條直線呢?它其實更像曲折的之字,進一步退兩步,退一步進兩步。進退轉折之間,走勢向前,就是進步。2004年的台灣,我們看見國親兩黨的挫敗。但是在野黨,如果沒有熱情理想、沒有革新衝勁,因而消滅,難道不是民主的進步?執政黨,以最不光彩的姿態在抗議聲中上台,因而被迫謙虛懷柔,難道不也是一種獲得?

  這些日子,台灣人心情確實沉重。在強人的陰影下生活過,他們太清楚自由多麼脆弱。現在新強人陳水扁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歷史的悲情、族群的撕裂、中共的威脅,所有的政治武器全都耍過了,接下來的考驗嚴酷無比﹕悲情可以奪權,如何執政?族群撕裂可以煽情,如何癒合?與中國的關係,完全失去信任,如何對話?面對半國人民的敵視,何以治國?

  民主,其實就是維持清醒,不間歇地與強權的角力。

  台灣人今後最大的挑戰是﹕國民黨作為反對黨一敗塗地,反對的勢力如何重整?知識分子又怎麼找到位置,重建反對力量?理性、寬容、有知識有定見的公民,如何從草根培養?

  台灣人不需要華人的鼓掌,但是他需要鼓勵,更需要理解。在40年的軍事戒嚴下生活,在500枚飛彈的瞄準下思想,面對新的強人上台,還要回頭去研究德國的1933和義大利的1922,台灣人在民主的進程上從無到有,從有到深沉,沒有勇氣,沒有毅力,是做不到的。華人世界,請你拍拍台灣人的肩膀,給他一點默默的溫暖,同時,深思你自己的處境,讓我們彼此扶持吧。

  向核心價值邁進 超越台灣主義

  ⊙ 龍應台

  作者前言:「為台灣民主辯護」在華文世界引起前所未見的巨大迴響。在中國大陸,網絡讀者一片激昂的罵聲,指控龍應台是「中華民族叛徒」;許多知識分子則紛紛著文為「辯護」辯護。在台灣,最多的還是表達知音的感動,但是也有人認為龍應台是「台灣民族叛徒」。「中華民族主義」和「台灣民族主義」在這裡一頭撞上。)

  這一篇,是我針對台灣文化之爭的最後一篇,此後暫不再就此發言。作為一個自認為誠實的知識分子,言所應言,但是言責也有盡時。該說的話,都說了;長夜漫漫,文明的燭光,閃爍難辨。

  養豬戶的女兒

  我是一個鄉下警察的女兒。鄉下警察的待遇太差,養不起四個孩子,所以鄉下警察的妻就去編織魚網。一天織十個小時,可以掙八十塊錢。她同時找到一塊荒地養豬,每天清晨到爛泥潭中割牧草做為飼料。因為結網,她的手摸起來像繩索一樣粗;因為牧草割手,她麻粗的手經常流血。

  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摸著黑上船,清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岸是他們妻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的方向。

  老兵通常孤獨一生,往往死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覺。那能娶妻的,娶的通常是比他們更邊緣的人。從原住民部落出來,那眼睛深邃的女人背著孩子,在防空洞上種絲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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