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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求效率,車子永遠走在高架橋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國為了急切地與國際接軌,總是採取最劇烈的開刀方式,對準老城區一刀切下,開腸破肚。於是走在城市內的交通動脈上,望出車窗,看見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紅磚老樓,拆得殘垣斷壁的庭院,半截橫樑,幾根危柱,滿地狼籍,有如未清理過的帶血跡的手術現場,巨大的「拆」字像秘密判決一樣,噴在牆頭。

  有的城市,我會暗暗決定,再也不回來。有的,那二十分鐘的敘述留下幾個難忘的片段,記在心裡,還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駛過的手術現場,瞥見一點點「手術前」的滄桑的美貌:一條樹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態嫵媚的老樓,半邊隱約的飛檐塔影,一個長滿青苔水藻的斑駁碼頭。吉光片羽略過,但是心裡知道;我要回頭,要單獨地、專注地回頭來認識這個城市。

  廣州,就在這個必須「回頭」的名單上。

  2

  一月二十一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覺沈靜,是個「出走」的好天。對一個持台灣護照的人而言,隨興「出走」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為隨便在地球儀上挑出一個城市來,多半需要辦簽證,這一個念頭,足以冷卻掉任何想「出走」的衝動。

  拿好台胞證,「出走」第一站是灣仔的中國旅行社,辦簽證。

  第一次辦的時候,別人只需要等個十分鐘,我卻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去問那坐在櫃檯里的小姐怎麼回事,她斜斜地睨著我,似笑非笑地說,「那你當然要等囉,你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她的坦白讓我吃了一驚。

  每次來都要等得比別人長,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見我來,還說「請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靜;但是在玻璃內與玻璃外之間,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空間,深得聽不見一點回音。

  3

  火車緩緩開動,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足夠溫習一下自己對廣州的零碎印象:南越王趙陀在廣州建宮殿。蘇東坡在廣州欣賞寺廟。洪秀全在廣州拜上帝。康有為在萬木草堂講課。梁啓超在廣州寫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廣州起義。孫中山在廣州開會。蔣介石在廣州練軍。陳寅恪在廣州寫「柳如是別傳」。魯迅在廣州開書店。郁達夫在廣州飲茶……

  一番胡思亂想,火車快進東站,才開始翻開手邊的旅遊小冊:

  光孝寺:唐儀鳳元年(676年),禪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開創佛教禪宗南宗之先河。

  我嚇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風動幡動的哲學辯論,菩提樹下的剃度,竟是在廣州嗎?為何在歷次的廣州行中,無人提及?再看下一則:

  華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達摩乘舟至廣州,在此登岸,並建茅舍。

  只有短短兩行字,卻重如千鈞,我心跳得厲害。曾經在西安碑林看明朝風顛和尚畫的「達摩東渡圖」,也約略記得「祖堂集」(952年)里敘述的梁武帝和達摩對話的機鋒:

  武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廊然無聖。帝曰:對聯者誰?師曰:不識。又問:朕自登九五已來,度人、造寺、寫經、造像,有何功德?師曰:無功德。…

  菩提達摩與政治人物話不投機,北上黃河,面壁九年,然後有慧可的「斷臂立雪」的傳奇。「楞伽師資記」里慧可的話曾經令我徹夜清醒,難以入睡:

  吾本發心時,截一臂,從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覺雪過於膝,以求無上道。

  原來達摩一葦渡江,禪宗初始之處,也在廣州,為何無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華林寺,我邊念著名字,邊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車, 踏進廣州,已是暮色沉沉。

  4

  早晨的珠江帶點霧意,好像那江水還沒醒過來。我放棄早餐,背起背包奔出愛群酒店。站在長堤大馬路斑馬線上,車輛不讓人,根本過不了街。轉身將背包里的地圖取出,決定了路線: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築群,再回頭沿海珠路往北走。

  過了馬路,將地圖放回背包,發現背包的拉鏈大大地打開,裡面是空的。我停下腳步,看看周邊的人,一個乞討的孩子,三個發廣告傳單的青年,藥店前倚著閒閒的店員,幾個過路的男女。這是一個城市的街景,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生。

  我幾乎是踩著雲霧走回酒店的,心裡想的是:台灣護照、台胞證、香港出入境許可、香港身份證、台灣身份證、德國出入境許可、德國和台灣駕照、不同銀行的信用卡……都沒有了。而且,我身無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過無數國界和邊境的人,馬上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是一個失去了身份證明的人。

  要是哪一個朋友在此刻出現,我一定抱頭痛哭給他看。

  兩個基層警員倒是五分鐘之內就來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個警員卻花了九十分鐘的時間做筆錄。筆錄,其實只有那三百來個字,抄下我已經寫下的失竊項目。我以為他會立即「辦案」,譬如說,管區警員可能熟悉那一區的竊盜集團,會試圖聯繫;譬如說,路口和酒店都裝了監視電視,馬上把出事時段的錄像帶調出來檢視;譬如說,詢問酒店的工作人員,追查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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