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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公英的歡樂和悲傷

  ◎文/錢鋼(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

  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很少有人知道台灣人所說的 「五年級」、「六年級」是什麼意思。我也好晚才明白,出生於公元一九五三年,即民國四十二年的我,和龍應台同為「四年級生」。

  許多年,同代人互不相干。民國五十二年,龍應台是屏東鄉下的小學生,在漁村可以望見大海。海那邊,有個小島叫南麂。一九六三年,島上有一名暑期前來看望解放軍父親的小學生錢鋼。一天,尖厲的警報聲響起,台灣空軍RF-101戰機(我們喊它「妖洞妖」)突然臨空,槍炮大作,我在山路上倉皇奔跑,哨兵大喊:「臥倒!」「臥倒!」

  海,製造過一代人的心驚,區隔出迥異的人生。終於有一天,帶著無數的歧義和謎團他們相遇,好奇心和探究欲在瞬間迸發。一九九三年,在德國法蘭克福近郊「空堡」(Krongburg)鎮我第一次見到龍應台,她對小兒子說:「飛飛,這是北京來的錢叔叔。」我好奇她的發音,「叔叔」作「上聲」即第三聲。

  哦,台灣,我想。

  龍應台的名字和《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即大陸版《野火集》)在我們這岸「登陸」,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然而細梳那些年的經歷,我想起當時對我們震動更大的台灣文字,卻是柏楊先生的《醜陋的中國人》。那是一個盛行「宏大敘事」的年代,我們懷著從「器物」到「制度」、到「文化」全面改造中國的弘願,急迫地渴望制度巨變和文化顛覆。龍應台的文字讓許多大陸人怦然心動,但也就在同時,電視片《河殤》對「黃色文明」的清算和對「藍色文明」的期盼正傾倒萬千青年。八十年代台灣的「野火」,在激盪的八十年代大陸,算不上熾烈。

  跨過深深的斷層,走到九十年代。六四後的低谷期,一切推倒重來。我籌辦《三聯生活周刊》,參與了傳媒商業化(也是「海外資本進入中國傳媒」)的最早嘗試,也因此有機會去德國考察。說來丟人,最初聯絡龍應台,竟是為了麻煩她幫忙訂回程機票(見識不廣的我們,偶到國外,就是這樣侷促)。龍應台對我的幫助,就從我數馬克、取機票開始。

  回想她對中國傳媒十多年熱忱參與和無私援助的那個起始點,竟全是瑣碎的細節。記不得在最初的交流中她對我談過「警總」、「黨外」,也記不得她說起過「新聞自由」、「第四權」。到達她居住的小鎮,先是隨她到鎮圖書館給兒子借書(一個小學生能看好重好重一口袋書呀,我驚訝),然後是看她給四個孩子做晚飯(有兩個鄰居孩子要例行共進)。餐後,招呼三個孩子就寢(鄰家女孩帶來牙刷睡衣例行共眠)。一切就緒後,本是她徹夜寫作的時間。她斟了兩杯紅酒,抱來一大堆《明鏡》和《明星》,應我的要求,給我講解德國傳媒。

  從雜誌編輯部構成、欄目設置、封面故事、公眾來信到定價和廣告,龍應台不厭其詳。我們談到凌晨。早上,幾乎沒睡多久的她開車送孩子上幼兒園、上學,而後要趕去外地開會。我請求和她同行,在半日車程的列車上繼續交流。

  有時,最鮮活的記憶,是印象而非實事,是氣息而非邏輯。對我來說,那次「訪龍」,對我這十多年摸爬滾打投身中國新聞變革有莫大的意義。「空堡」之行,更多的,是收穫了一種狀態:沉靜,耐心,不懈。我得到種子。我看到西方民主曾有過的漫長而崎嶇的歷程(龍應台常建議到法蘭克福的大陸朋友,去聖保羅教堂看看,那裡是普魯士議會政治策源地的遺址);從「空堡」小鎮看到民間小區的一角、看到教育和文化;當然我還看到這「活龍活現」的個人。我十分敏感兩岸同代人的差異,所以對龍應台的視野、她待人接物的舉止、她在「媽媽/作家」雙重角色中表現的活力印象深刻。

  就這樣龍應台出現了。她站在我們身旁,用溫暖的目光為中國傳媒加油,加入我們的群落,和我們一同生長。這是日復一日的涓滴匯聚,一釐一毫的緩慢推進,縱使十年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一九九八年,我主《南方周末》筆政,不到一年,就有十餘篇「龍文」在我們的報紙刊出。她談電影,談文學,談環境,談國際事務,一個核心是,談文明。她的文章,成為那一時期《南方周末》「一紙風行」的重要因素之一。她甚至還曾來到廣州,親眼目睹我在報社夜班看大樣,看我抓撓頭皮,和宣傳官苦苦周旋。

  當我不再是《南方周末》常務副主編,她也不再是台北市文化局長的時候,感謝上蒼!我們竟然又成為香港大學的同事。「中國傳媒研究計劃」(China media Project)的一位位訪問學人--來自中國傳媒的優秀記者、編輯們,成為她的新朋友。他們在龍應台的家中看大海的豪雨白浪,沿九重葛怒放的小徑一同行山。朋友們尊敬她,卻無須仰視。她善解人意,明了他人的處境,體諒歷史的封閉給朋友造成的缺損--知識的,性格的。她更願意傾聽,對大陸的歷史和現實充滿探尋的興味。她總是說:「你告訴我……」「請你解釋……」「我還不明白……」。也就在這一遍遍的問詢和信馬由韁的交談聲里,她思緒飄飛。卸任政務官後的龍應台,在大陸、台灣、香港和整個華人圈,引發了一次次更遒勁的思想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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