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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在成人意志下起舞的孩子,他流露的是哀矜,是憐憫,不是自覺高尚的輕視,不是輕浮傲慢的訕笑。

  你不能不知道的台灣──觀連宋訪大陸有感

  ⊙ 龍應台

  1.「紅燈記」在台北

  2001年大陸的報紙出現這樣一則新聞:

  去瞧瞧《紅燈記》里的共產黨如何比鋼鐵還要硬!

  幾經波折,不具國共鬥爭意識形態的文革樣板戲《紅燈記》,終於跨越台海,2月8日在國父紀念館舞台點燃紅燈。這齣稱為「樣板中的樣板」的現代京劇,有讓台灣戲迷仔細體會樣板神髓的機會。文革樣板戲《紅燈記》來台演出過程,不但通關審議一波三折,連劇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慮再三。中國京劇院原來已決定更改劇中出現「中國共產黨」的文字,當演員們都已經練好了新台詞時,院長吳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於多數台灣劇場界人士的建議,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的呈現樣板戲《紅燈記》的精髓。

  在這樣的報導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現實?

  台灣的政治癒來愈開放,但是開放到連宣傳共產黨「偉大」的革命樣板戲都進來了,還真是令人驚詫;這是兩岸關係史上一個不得了的里程碑,不能不去親看一眼。

  看戲之前,剛好遇見教育部長曾志朗。所有大陸團體來台演出,都得經過教育部長的批准。曾志朗聽說我當晚要去看「紅燈記」,很高興地說,「好看啊。不過他們對台灣不太了解,為了『體貼』我們,把台詞都改了,『共產黨』改成『革命黨』三個字,說是不要『刺激』我們;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產黨就共產黨嘛。什麼時代了。」

  當天晚上,我邀了三個八十歲的長輩一起去看戲:在大陸當過國民黨憲兵連長的父親,浙江淳安縣綢緞莊出身的母親,還有方伯伯,他在十七歲那年跟著蔣介石從奉化溪口走出來,千山萬水相隨,做了一輩子「老總統」的貼身侍衛。

  國父紀念館有三千個座位,不是特別有號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訂這個場地,因為不容易坐滿。去之前,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不懂台灣政治現狀?那是「去中國化」在台灣的政治角力中甚囂塵上的時候。身為台北市文化決策者的我,如果致詞時引用了司馬遷或韓非子,會被批為「統派」,意思是對台灣「不忠誠」。為國學大師錢穆和林語堂修葺故居時,我被怒罵質問,「錢林兩人都是中國人,不是台灣人,不可以用台灣人的錢去修中國人的房子!」在這樣的氣氛里,來這樣一出樣板戲?會有幾個人來看?

  紅色的地毯,被水晶燈照亮了。人們紛紛入場。時間一到,所有的門被關上。我回頭看,三千個位子,全部坐滿,一個空位都沒有。這是首演。

  燈暗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台北正式演出。

  沒有手機響,也沒人交頭接耳。台北人很文明、很安靜地看京劇演員如何在鋼琴的伴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現英雄氣概和兒女情長,如何用唱腔歌頌共產黨的偉大和個人的犧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邊三個老人家,覺得很奇怪:父親特別入戲,悲慘時老淚縱橫,不斷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壞蛋鳩山被襲時,他忘情地拍手歡呼。方伯伯一臉凝重,神情黯然。母親,不鼓掌,不喝采,環抱雙手在胸前,一臉怒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演出結束,掌聲響起,很長的掌聲,很溫暖,很禮貌,然後人群安靜地紛紛散去。我們坐在第一排,看著人群從面前流過,七嘴八舌地評戲。一個頭特別大的老人家大聲說,「告訴你,李登輝就是鳩山!」旁邊的人哄然大笑。大頭老人家看起來如此面熟,有人在一旁耳語:「他就是專門演毛澤東的名演員。」我趕快看他,果然,多年來在電視上演「萬惡的共匪」,就是他,覺得面熟,原來長得像毛主席!一群年輕人走過,談論著「舞美設計」和「京劇動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國的「茶花女」或是英國的「李爾王」一樣。

  父親好像得到了戲劇的升華,很高興地說,「日本鬼子太壞了!這個戲演得好!」日本才是敵人,這戲裡的英雄好漢是共產黨,他渾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母親在一旁坐著,本來就冷淡,一聽父親的熱烈「劇評」,真的生氣了,衝著他說,「我不知道台灣政府是幹什麼的,讓這種戲也來演是什麼意思。他歌頌的是共產黨你曉不曉得?共產黨殺了我們多少家人你曉不曉得?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哥哥是被他們三反五反活埋的!」

  然後她帶點埋怨地瞅著我,「不曉得你帶我來看的是這種戲?」

  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涌心頭啊……一九七五年,老總統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他的遺體,就放在台上,李玉和唱『為革命同獻出忠心赤膽,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的地方──」他說不下去了。

  2. 小溪潺潺,得來不易

  「紅燈記」演出的同時,也是我正接待高行健來台北訪問的時候。剛剛得了諾貝爾獎,在國際的追逐戰中,他重然諾地首先來了台北,因為我在他得獎的半年前就邀請了他來台北作駐市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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