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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平先生沒有作聲,望到這學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臉無話可說。等到學生把眼淚擦去,做著小孩子的樣子發笑了時,士平先生就輕輕的嘆著氣,很憂愁的說道:“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當為你盡點力,想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你應當強硬一點,因為這樣軟弱對於自己毫無益處。愛情是我們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卻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實或者可以使你快樂,但想像總只能使你苦惱。

  你的身體不甚健康,對於許多事容易悲觀,這一點,你是因為身體的弱點,變成不能抵抗這件事所給你的擔負,因而沉在悲哀里去的。你要在這事情上多用點理智。只有理智可以救濟我們感情上的潰決。我聽到你說及的話,都很使我感動,因為人事上的糾紛我知道的多了一點。我待說這時代是要我們革命的時代,不應當為戀愛來糟蹋感情,這話說得全是謊話。不過,當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關係能夠在各種形式中存在,愛的範圍也比較現在這一個時代為寬闊,我相信我一定還能幫你許多忙。你這時要我為你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去把這事情告給夢?”

  聽到士平先生說的話,這年輕人眼淚婆娑的搖了一下頭,用著傷心到了極點的人的神氣,說,“我不希望這樣。”

  “那要怎麼樣?”

  “我無論什麼希望都沒有,我沒有敢要求什麼,我也並不需要什麼,我現在把這件事同先生說到,我似乎就很快樂了。”

  “我希望你能夠這樣。有什麼難處時只管同我來說,我當為你解決。”

  “我非常感謝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覺就放肆了。

  我很慚愧。”

  “不必這樣。我願意你聽我的話,不要使幻想和憂愁咬傷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這個還複雜一點的,應當有勇氣去承受一切,不適宜一個人在房中想像一切。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是不是要吃一點藥?”

  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並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託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託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泰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他有點追悔,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不去制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面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

  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只悄悄的溜走了。這情形,舅父看來,雖然一面笑著一面總有一點兒憂愁。

  舅父從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陳白與蘿的關係,為了一 些小事惡化了。他以為一定就是為這一個理由,使蘿感到日子難過,就勸她不要再到××學校去,且說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陣。這紳士用的還是那安詳的紳士頭腦,為甥女打算一切,平時辭辯風發的蘿,卻失去了勇氣,同舅父談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來較多來到這紳士家中,因為演戲或是談談別的,蘿與士平先生在一處,這舅父見到總覺得很快樂。士平先生常常在這紳士家中吃晚飯,三個人說話的多少,在平時第一應當為蘿,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輪到紳士。但近來卻總是紳士說話特別多。蘿忽然變成沉靜少言語的女子了,紳士知道了這是陳白的事,影響到了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樣,還是常常盡蘿有機會來攻擊他。蘿沒有什麼興致說話,成天在心上打算什麼問題,只士平先生來時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過來用晚飯。吃過飯了,三 人有時坐了自己那輛小汽車到公園去散步,又或者到別處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點。

  在士平先生走後,這紳士舅父,為了娛悅自己也娛悅蘿,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當作話題,說及許多關於這人的故事。有時故意誇張了一點,說到這人如何在年輕時節拘謹,如何把愛人死去以後,轉為社會改良運動的人物,如何為藝術運動,犧牲金錢同時間。這樣那樣皆談到了,聽到這些話語的蘿,或者不作聲,或者只輕輕在喉中嗡了一聲,象是並不歡喜這個話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到這些時節,舅父就故意的說士平先生還似乎年輕,一定在戲劇學校方面也愛過什么女子,不然不會那麼變化。舅父的意思,只是為使討論的人得到一種新的問題,新的趣味,毫無別的意義。蘿在這些情形下,就有點皺眉,憂鬱而帶一點孩氣,質問舅父。

  “為什麼你疑心到這樣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顯著頑固的神氣,說,“為什麼嗎?我正要知他為什麼使我疑心!”

  “舅父… ”

  “怎麼又不說了?”

  蘿就苦笑了一會,“沒有,沒有。我想起的是別一件事情,所以… ”“什麼別樣事情?”

  “別樣就是別樣!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這種時節,才好好的估計了對方一下,看看話應當如何說下去才對。望到略帶怒容而又勉強笑著的蘿的神氣,這紳士不再說話了。沒有話可說,心中就想,“獅子發怒,是因為失了它的伴侶!”他為自己這巧妙的估想,在臉上蕩漾著笑容。他還想,“年青的人,在戀愛上受點打擊,可以變成謙虛一點持重一點。”

  蘿在這樣情形下,只應當可憐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這紳士,才合乎這聰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現在卻只能為自己打算去了。她聽到舅父所說及的話,心中非常難受,隱忍到心上沒有顯示出來。她為自己的處境嘆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學生面前一樣情景。人家無意說出的話語,恰恰變成觸著自己傷處的利器,本來是在某一方便時期,她就想盡舅父知道這事情內容,可是因為舅父那種態度,反而使蘿不能不瞞著這紳士下去了。

  她想,“這時知道了這個,他一定為憤怒破壞了他生活上的平靜。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憤怒的事,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這紳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樂!一定把對於士平先生十年來的友誼也破裂了!一定還要做出一些別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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