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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0節:1.有瞽(2)

  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和她同床了,沒有愛撫了。記得上一次是完成《風雅之頌》的第三章,再上一次是完成《風雅之頌》的第五章。性事的減少與短暫,和我專著文字的密集與漫長,形成黑白比照,正比反差,讓我感到有一種高尚與庸俗、天下大事與兒女情長的矛盾和統一。現在我的書稿完成了,一部要讓教育界和學術界天翻地覆、驚嘆不已的地震已經捆好了炸藥,裝上了引信,只等一個時機來點燃導火索,讓它轟然炸響就行了。懷著輕狂的竊喜,回到教研室我的那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最後看一眼地上的書籍和掛滿牆壁的卡片和紙條,我沒有收拾它們,就把桌子中央的書稿收進了某個出版社的紙袋裡。

  我提著紙袋回家了。

  上我家的樓梯時,我果然哼起了那首歌--

  一個姑娘啊白又白

  她總在半夜朝我家裡來

  一塊金磚啊黃又黃

  它總從天上掉在我頭上

  一片靈芝啊青又青

  它總是要在我家院落里生

  一地瑪瑙啊綠又綠

  它為何總是長在我家田地里

  我哼著歌,取著鑰匙,剛一開門,就看見了客廳里的沙發上,堆著男人和女人衣裳的胡亂,還聽到我和茹萍的臥室里,床和皮膚摩擦的喘息與歡樂,以及香甜的汗味和他們在床上忘乎所以的警覺。那聲音細微尖利,溫柔粗重,猶如洪水泛濫里的清泉,飛沙走石中的和熙。有一股氣味的腥白,從那臥室飄出來,歡迎著我的到來,像迎賓小姐去接我手中的行囊一樣。我手裡的書稿袋子,咚的一下落在了地板上。

  這咚的一聲,使一切的響動都戛然而止,如世界突然滅亡後出現的一片茫茫的死寂。我望著赤條條在床上的茹萍和李廣智,他們也赤條條地望著我,彼此間的目光因為無遮無攔,都感到羞澀和慚愧,惘然和唐突。都慌忙把目光收回去,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撞了火一樣,不收回去會劈劈啪啪燃燒和狂妄。我有些難為情地把頭朝東扭了扭,瞟著屋子另外一邊的牆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回家之前應該先打回一個電話的。

  我說喂,你們倆,先把衣服穿起來。

  --都先把衣服穿起來。

  我說李副校長,我的專著寫完了。有了這部專著,我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再需要了。有了這部專著,不用你把我的副高晉升到正高,是學校不得不把我的副高晉升到正高。不用你年底報批我為模範學者,是我的專著一出版,學校不能不評我為全國的模範學者了。說著我朝他看了看,以弱制強地把目光擱在他臉上,然後站起來,向前走一步,說李副校長,你要從心裡覺得你錯了,覺得對不起了我楊科,要真心實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請你們為我幫個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請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二是我觀念還不新,求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說著我朝前挪幾步,晴天霹靂地朝他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樹要征服一座山),然後抬頭看著他,看著驚在一邊的我的妻子趙茹萍,我淚流滿面地重複說,我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名譽,一是請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三是我向你們跪下來,請求你們下不為例好不好?

  .

  第11節:2.良耜(1)

  2.良耜

  李廣智和趙茹萍,他們言而有信,行必有果,答應我下不為例,果真就下不為例了。果真就不見他們有來有往了。而且還給我了許多尊嚴和面子,沒有讓學校任何人看出來他們曾經有過jian情和jian事。我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風不知,樹不知,所有看我的人,都還那樣子。或者擦肩而過,或者駐足問好,連繫里的老師和學生們,也都完全如同從前樣,見我既沒多看一眼,也沒少說一句禮尚往來的話。

  和什麼也沒發生樣。

  果真和什麼也沒發生樣。

  在用一周的時間證明李廣智和茹萍確實沒有再來再往後,我的那種多餘的擔心,多少有些平復了,轉危為安了。剩下的,是在夜深人靜時,在我獨自相處時,我腦子裡總是會幻出茹萍在李廣智身下活蹦亂跳、扭動鮮活的身影兒(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魚)。甚至在某一瞬間裡,我後悔我的莽撞驚擾了他們倆,我想我應該躡手躡腳地回到家,靜默悄然地站到床前邊,神鬼不知地多看一會兒茹萍在床上如魚樣鮮活滾動的身影兒。可是事情過去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了。於是間,如同放走了一隻鷹的孩子想著鷹在天空的許多事情般,我有了無數刨根問底、探個究竟的想法和念頭。

  月光真亮啊,我說,把窗簾拉開,怕月光會和日光一樣又熱又燙呢。

  她就沉默著,木然地望著天花板。

  茹萍,我把她拉在我懷裡,說你給我說實話,你和李廣智到底有過多少次?

  她目光呆滯,身上僵便,躺在床上像是一個木頭人(為什麼不能如一周前樣活蹦亂跳的鮮活了呢?)。

  --到底多少次?是都在我們家,還是偶爾在我們家,有時在賓館,有時也在他們家?

  發酵的沉默,把屋子膨脹得似乎要炸開(真的炸開就好了)。

  --我別的不問你,你就給我說一下多少次。我是教授(副教授),是知識分子,是你丈夫,出了這樣的事,我既往不咎,問一下你有多少次不算過分吧?

  --沒有多少次到底是多少次?

  --是三次還是五次呀?

  --是三十次還是五十次?

  把我的胳膊從她的脖子下邊抽出來,我翻了一下身,仰躺一會兒,又坐起來盯著面前的一片模糊,如看我的學術著作《風雅之頌》樣,目不轉睛,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看著面前的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等眼睛累了後,我又躺下來,重把胳膊抻到她的脖子下,用手撫摸著她右臉上的頭髮和耳唇,摸一會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說,第一次是在哪兒?

  --是哪家賓館裡?

  --教育部的迎賓樓?是你倆去教育部開學術研討會住的那棟面朝西的樓里嗎?

  --是不是在那次大會上,你拿了國家論文評比的最高獎?

  --既然這獎李副校長也出面和評委疏通過,那麼說你是出於感謝才把身子給了他?

  --最後再問你一句話,他真的能讓你有和我不一樣的高cháo嗎?

  --為什麼他年紀那麼大,反而會讓你有那不一樣的高cháo呢?

  她也翻了一個身,把後背留給我,像把冰白的牆壁豎在了我倆的中間樣。

  那一夜,她仍然穿著杭州綢的裙睡衣,睡衣上的藍底白花,如同杭州的西湖,碧波蕩漾,水波連天。有一股因水而生的寒氣,在我倆中間瀰漫和涌動,使我們彼此總說不到一塊兒,想不到一塊兒。我知道我不該扯根拉枝,抓住不放,窮追不捨地問。可他們在床上歡樂的細節,又總是通過我燥熱的想像走進我的腦子裡,就像《關雎》中那想像他和姣好女子在一起(在床上)的歡樂景象的小伙樣。我不停地想著李廣智在和茹萍一起時,他們在床上的姿勢與動作,方式與方法。想像李廣智有哪兒和我不一樣。想像他哪兒可能比我強。他是校長,是西學的權威,可他們做愛前,會先談談西方哲學和東方藝術嗎?談完了是茹萍動手去解他的扣還是他藉助學術的力量,去解茹萍的扣?他們上床前,彼此間要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話?抑或是什麼也不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就心領神會地脫衣服。再或相視一笑,我解你的扣,你解我的扣,四條胳膊在半空扭得和麻花樣。我想像他在她的身上時,身子是舒展得瘦長細柔如蛇樣,還是半卷半弓如上岸的蝦米樣。還想像他做完事情後,因為累了,是會癱在她身上歇息一會兒,還是會如一捆柴糙樣,從她身上翻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鋪上(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樣),愜意地望著半空,說著舒服死了、舒服死了的粗野話(完全不再是知識分子了)。我的腦子裡又熱又脹,擁擠不堪,塞滿了七橫六豎、五花八門的他和她在我家床上的事情和想像。還有他們在床上粗重火熱的呼吸和囈語。還有會不會因為他的年紀大,身子瘦,又是大學最具權威的第一副校長(權重如山),多少教授為了一個課題、一個項目、一筆研究經費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洞樣鑽,可到了他那兒,也就是他張嘴合嘴一句話。他用筆一划,某某講師就成了副教授(如茹萍)。他把他的李廣智三個字往某一頁紙的右下角寫一下,某某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學術帶頭人,成了某個科研項目的領軍人物了。從此,那領軍人物他們家的柴米油鹽就可以在科研項目上報銷了。我想他大權在握,身體瘦弱,茹萍會不會因為心疼他,臣服他,就讓他躺在床上不動彈,由她坐在他身上,把那份出力的體力活兒攬到自己懷裡。會不會做完事情後,看他口渴了、身累了,她下床去給他倒上一杯水,拿上一條濕毛巾(茹萍可從來沒有這樣侍奉過我),甚至還讓他躺著不動,自己端一盆溫水來,把他的陽物洗一洗,再用溫熱的毛巾把他的陽物包著或蓋著,如讓一隻飛累的鳥兒在窩中臥上一會兒。我想問茹萍,是不是果真知識越淵博、權力越大,就性慾越強的問題,想問權力和知識會不會增強性慾的話(我們的婚姻門當戶對時,她曾經問過我,是不是學問越大,就性慾越強,學問會增強性慾的話。可我的經驗告訴她,事情正相反,是學問越大,性慾越弱,學問做到極致就不再有性的渴求了),還想問她說,你把你的身子不止十次百次地贈送給了李廣智,他答應沒答應讓你做某個藝術科研項目的學術帶頭人,答應沒答應什麼時候把你從現在的藝術理論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換到影視藝術系系主任的位置上(那可是個肥缺,有人說藝術系招生,每招一個,系主任或別的老師腰包最少會多出十萬塊錢)。我望著茹萍床鋪上空的朦朧與模糊。茹萍也望著那上空的朦朧與模糊。我腦子裡車輪滾滾、轟轟鳴鳴。她臉上木然平靜,若無其事,雙唇繃成一條直線,讓她的不言不語,把屋子裡塞得滿滿當當,要朝屋子外邊漫溢和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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