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社會文學] 《風雅頌》作者:閻連科【完結】

  當楊科提著耗費了5年光陰完成的研究專著《風雅之頌》的書稿回到家時,迎接他的竟然是妻子與副校長赤條條躺在床上的葷景。

  很快,像一條邋遢狗,楊科副教授被清燕大學的領導們踢出了學校——他們舉手表決,集體決定把他送進學校的附屬精神病院。原因不過是楊科無知地做了一回英雄而已,他帶領學生抗擊沙塵暴一夜成名。

  在精神病院,他被院長指派給病人們講解《詩經》,竟得到大學裡從未有過的禮遇——病人們反響無比強烈,掌聲雷動。楊科趕緊落荒而逃,回到耙耬山深處的老家寺村。縣城天堂街的那些坐檯小姐成了他最求知的學生、最熱忱的知己。

  可是,他的《風雅之頌》成了人家(妻子趙茹萍)的《完園之詩》,初戀情人也死了,楊科又愛上了她的女兒,在她和李木匠的新婚之夜,楊科掐死了新郎,領著天堂街的小姐們和一批專家、教授逃向“詩經古城”…… 繼續朝著被孔子刪掉的冥冥存在的《詩經》遺篇逃亡。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第1節:1.關雎(1)

  卷一風

  1.關雎

  說起來,從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回到耙耬山脈時,我走得並不快,可時光卻在我腳下汩汩湍急,飛濺而流失。這讓我想起我的新著《風雅之頌--關於〈詩經〉精神的本源探究》(在以下的故事中,我可以簡稱這部專著為《風雅之頌》嗎?)里的一句話--每個人無論你最初沿著人生的新途走到哪裡,但最終都只能沿著老路走回去。

  我以為,《風雅之頌》是一部偉大的專著,它重新揭示了一部經書的起源和要義,為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園與靠山。其中的每一個字,都貴如金玉,擲地有聲。它的完成,耗費了我5年的光陰。清燕大學那片松樹林中教研室的枯色瓦屋,我搬進去時收拾得窗明几淨,牆壁上白如天空,可等我離開時,窗欞上已經再次紅漆剝落,露出了縷樓木痕。那雪白的牆壁,也布滿了灰塵污垢,如同沾上了糞便的巨大抹布,掛在屋裡的四周。

  當然,《風雅之頌》這部專著給我帶來的還不止這些。它給我最大的回報,是今年夏天我提著書稿回家時,看見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亂地扔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我妻子趙茹萍,正和當時還是副校長的博導李廣智,躺在臥室里的床鋪上。趙茹萍粉白紅潤,只是稍稍有些臃腫(也可以說,她的豐滿恰到好處)。可是李廣智卻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隻曬乾的蝦米縮在一條白條魚的身上。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讓我當時就想,他們難有性高cháo的到來。

  他李廣智難有這個能力。

  我站在臥室門口,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提了《風雅之頌》的書稿。洋洋50萬言,剛剛改定譽畢,重量半尺多厚,字跡天熱煩躁,其思想猶如四塊磚頭。大功告成,凱旋歸來,我想提著這兜兒偉大,突然站到我妻子面前,藉以炫耀顯擺,邀功領賞。可是她卻正在和校領導同床共枕,偷歡取樂(大白天的)。我家住在校區東南的家屬樓里,4號樓,3單元,306室。窗外的箭楊樹,旗杆樣刺破青天,有幾枝青綠,正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動情動意,搔來撓去。我驚愕地看著他們倆,慌亂地從床上爬起來,縮成一團,肩並肩地團在一塊,彼此臉色慘白,渾身哆嗦不止,便覺得我回來得不算恰如其分,遇不逢時,有幾分唐突和倉促。我慌忙朝後退了一步,看見他們同時去抓床頭的枕巾遮蓋身子時,二人的手關節碰在一起,有一片紅肉落地的聲音,在碎竹片編成的涼蓆上,一旋一閃放大了。

  他們望著我,目光暗淡而憂傷,充滿了期盼和哀禱,仿佛被俘的兩個士兵,在望著一管黑洞洞的槍口。這讓我感到有些不安和內疚,只好一連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寫完這部專著我就回來了,我應該先打回來一個電話的,應該先給你們打一聲招呼再進來。

  我說著朝後退縮著,仿佛我是走錯了門,仿佛是一個男人尿急走進了女廁所。退到客廳轉過身,我又扭回頭來交代道,喂,先把衣服穿起來,都先把衣服穿起來。

  我便從屋裡出來了。

  輕輕關上門,我站在樓梯口。對面的牆壁上,粉上去的白色不到一年就乾涸翹裂了,在我怔著目光看它時,它經不起我的直視和冷利,嘩一下,有塊白灰從牆上落下來。這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是我的腳步踢著我的耳朵了(這時候,我最怕有鄰居走回來,怕他們問我說,楊教授,不回家你站這兒幹啥呀?可是老天照顧我,沒有安排鄰居們這時走回來)。門洞裡奇靜無比,從樓道的窗口透進樓梯的日光吱吱作響。我把目光從窗口送出去,看見有學生提了一兜蘋果,在樓下四處打量著,見周圍沒了人,就朝單元的大門走過來。我知道,他是來給哪個導師送禮的。不用說,他一定是哪門卷子不及格,再或害怕自己的論文通不過。通不過,不及格,就只能給導師送禮了。送了和接了,導師就只能讓他通過了。我知道,在他表面不值錢的禮品內,會夾有一個裝了錢的信封袋,要不然,一兜蘋果根本買不住一份學業通行證。我瞟著那學生,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進樓道內,待他影失聲寂片刻後,樓下教馬列主義哲學的吳教授家的門鈴驚天動地地響了幾下,讓我的心跟著哐通哐通跳一陣,又一切都歸於寂靜了。

  第2節:1.關雎(2)

  歸於平靜了。

  這個吳教授。

  剩下的事,就是我家屋裡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還有拉凳子的響動聲,和我妻子趙茹萍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隨後門開了,從門fèng擠出來了我妻子那秋葉飄零的話--楊老師,你回吧。有話回來說。

  轉過身,我看見她的半張臉夾在一掌寬的門fèng上。待我如期而至地要轉身回家後,好像她還有一個開門迎接的動作樣。進了屋,關上門,她站在客廳一邊兒,穿了那年新買的淡色粉裙子,綢藍腰帶束著腰,還在胸前系了個欲要飛舞的蝴蝶結,樣子像是要出門給她影視系的學生上課般,只是她的手裡沒有拿課本,胳膊彎里也沒有夾她的授課大綱和準備給學生們播放的電影片。她的雙手無力地下垂著,交叉在小腹前,手心向上,胳膊微彎,仿佛生怕雙手兜著的一兜兒空氣會從手上漏下去。瞟了我一眼,把頭勾下時,沒來及細加整理的頭髮,有一縷乘機散漫地耷在了她的前額上,使她的臉上如同一塊白布上流過了一行兒墨。結婚十幾年,我已經42周歲,她已經35周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有今天這樣讓人同情的模樣兒,這樣招人喜愛的可憐樣,如同我的學生論文不能通過而不送禮只是站在我的面前哀求著。我把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去,看著副部級的知識分子李廣智,這時他再也不是那個管著京城一所赫赫名校科研和教學的副校長,再也不是科學院院士的西學專家了,再也不是全國所有大學博士點審批小組的權威組長了。他完全成了一個做賊被人當場捉住的小老頭。雖仍是身裝西裝,可裡邊白襯衣的脖扣兒還未及扣起來,領帶還如一根糙繩樣拿在他手裡,臉色鐵青如夏天正旺的蘿蔔皮。我猜想,往日我不在家裡時,他會如主人樣坐在我家的沙發上,享受著我妻子給他泡的龍井和削了皮的大蘋果。可是今天他不了。他虎落平陽了。他把半拉屁股掛在沙發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低著頭,不說話,不時地瞧瞧屋門口。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