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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然不語,心裡一面想著芝蘭並不知我九哥,他如此脆弱驕傲心地純良,一面又不禁想起那日九哥面對朱氏兄弟時謙卑的姿態,想起他狀若瘋狂欲吻我的神情,他的眼,也已不似當年,清澈若水。

  芝蘭嘆氣:“如何聰明的女子於情之一字也從來看不透!親情愛情一樣看不透!”神色悽然,燭光曈曈她眼窩下的暗影仿佛蓄滿淚。

  我們相顧無言,我走上前拍撫她的背脊,今夜才知她父兄騙她飲醉了酒將她賣入宮中,與她相愛的侍衛,娶了將軍的女兒,平步青雲。

  九哥來了,帶我去見父皇。我望著他,他蒼白著臉,面帶倦色。

  “那個扯落你面紗的,是晉王李克用之子。那天,他向父皇要求帶走你。朱氏兄弟說出你是十二公主。現下這三人都已向父皇提親。父皇病倒了,說想見你。”他猶豫一番後開了口。

  “九哥,你忍心嗎?”我直望入他眼底深處。

  他一震,我看見他緊握雙拳,指節發白,半晌,苦苦一笑:“我又能如何?我只是豪無實權懦弱無用的九皇子!”

  我轉過身,向前走去,忍住眼底的淚,不知為我或是為他。

  父皇的寢宮,藥香瀰漫,光線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讓我走近些,抬起頭。我照做。那日遠遠望他時只覺雍容,並未發現他的臉上已布滿細細的皺紋,眼中帶著縱橫交錯的血絲。我發現我不恨他,只可憐他,皇帝的寶座是眾人眼饞的俎上肉,他不過是個獵物,不過是個傀儡。

  “你很像你娘。”他開口不著邊際。

  我疑惑。

  “所有妃嬪,唯有你娘是真心待我。我仍護不了她,還……”他深深嘆氣。

  我想起娘倚窗遠眺的神情,如此深情無怨,我一直在猜,她是為哪個男人等待,卻怕惹她傷心從不敢問出口。

  我失神地望著他,猜測他年輕時的模樣,娘等的是他嗎?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訕訕地轉眼看著床邊青瓷瓶中插的一把春梅,那花也如人,奄奄的沒什麼精神。

  “你在想什麼?”父皇問。

  “還是春天啊,這花就要枯了呢。”我漫不經心的答道。

  父皇眼神忽的有些迷亂,執起我的手,幾乎要掉下淚來。

  “玉娘,玉娘,你莫怨我。那個男人是晉王最信任的手下,如今派入宮中,不知有何企圖?求你為我探一探吧。我身邊也只得你一人可以相信!”

  我心中驚訝萬分,內情竟是如此?大唐皇室沒落至此,這個有五成機會是我親生爹爹的人如此待娘,我的娘親,可憐的娘親,難怪你會鬱鬱而終。我直直看住他:“你便這樣待對你真心之人?”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

  他跌坐在地請醒過來,十二分的蒼白虛弱。

  “呵呵,沒關係,你儘管把我嫁掉好了,犧牲自己的妻女家人,也不在乎再做一次!” 我冷冷地說道,身軀不停顫抖。

  他失手摔碎了藥碗,門外的人一擁而入。我被淹沒其中。忽然發現九哥,死死扯住他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行到無人處,脫了鞋,爬上棵老槐樹,終冷靜下來,立刻後悔:在父皇面前話說得那樣絕決,這一搏,不成功便成仁,毫無轉圜餘地,我並不如我一直以來所以為的那般圓滑。

  口中銜著幾朵槐花,無意識的吸吮,忽的聽到咪嗚咪嗚的叫聲,是九哥的那隻貓兒,睜著雙碧綠的眼睛瞅我,湊到我身邊嗅嗅,自動自發地舔起了我手中的槐花。我抱起它,不禁失笑,這小東西竟還在。

  又聞話語聲,貓兒不顧勸阻跳下,落入九哥懷中,多麼熟悉的場景。

  我尷尷尬尬一笑,不及藏起裸著的雙腳,九哥又皺眉。正欲翻身往下跳,腰間多了一雙大手,轉眼間我便被攬入他懷中。那男子輕輕將我放在地上,為我套上繡鞋,動作溫柔。這樣的溫柔,是我最最不能抗拒,我的心無可抑止輕輕顫動,臉上浮起紅雲,溫順地任他擺布。他低頭時,我只覺他高大俊挺,線條剛硬,目中一片星輝斑斕,待到他抬起頭,方認出他正是那天的扯落我面紗的無理男子。

  九哥漲紅了臉,雙拳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我想起九哥一向不愛我與其他男子太過親近,連忙推開那人,討好地向著九哥笑。

  九哥臉色剛剛緩和,我忽而想起那男子是晉王世子,不可得罪,望向他。他的臉色鐵青可怕,我對他一笑,低下頭不說話,走到九哥身邊,回頭再看看他,他愣愣地望著我。我忍不住再一笑,抱過貓兒,匆匆走開。

  隱約聽見九哥對他說:“十二剛剛及荊,還像個孩子似的。父皇想讓她留兩年再嫁。”

  我一陣驚喜,父皇九哥果真護我。

  這段日子,父皇情形不妙,宮中嬪妃人心惶惶,各自尋著出路,父皇寢宮冷落寂寥。那天深夜九哥和我陪在他身邊。他神志模糊,抓著我的手,喃喃叫著玉娘、玉娘……聽得人好生心酸。

  我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心知他將去,那種恨意莫名的消失了。我用手巾沾著清水擦拭他的額頭。

  “玉娘,你放心,容容雖不是我親生,我也必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好好好,我不把她接出冷宮,給她自由,護她性命周全,我什麼都答應你,玉娘,只求你睜睜眼睛。”父皇緊閉的眼角滲出淚水。

  我只覺一片寂靜,聽得到三人心跳的聲音。我不是他親生,雖然自己也一直這樣懷疑,如今證實,若有所失,“不是我親生”這五個字在耳邊一直迴響。宮女端著藥走進來,我接過,手在微微顫抖,勉強餵他喝下。

  他忽然清醒過來,臉泛紅暈,眼神亮得可怕,不再渾沌。

  “拓兒你親生的三姐已嫁,你母親不說也罷,今日我一去,只得容容與你相依為命,你,你誰都可以犧牲,但容容一定要保住。”

  九哥本頹然坐在地上,此刻跪倒父皇身邊,神色迷茫,淚光閃爍。

  “江山早已不是我李家的了,你就小心在意當個前朝之君,得容容與你為伴,才是至福,千萬別如我這般,晚景淒涼。你可明白?”

  九哥只是流淚,說不出話。

  父皇一手拉著九哥,一手渴望的伸向我,我猶猶豫豫,終也伸出手,但尚來不及握住,那隻手便一松落下。望著掌中的虛空,我沒來由的辛酸。

  朱氏的一力主持下,九哥登基,父皇下葬,外表風光,內里淒涼。

  宮中舊人盡去,新人輩出,九哥已住進父皇寢宮,形同軟禁。

  而我因著朱氏兄弟的提親,地位超脫,人人以為我遲早嫁入朱家,於是忌憚三分。只有芝蘭如常待我。

  九哥與我相對而坐,身旁小爐上正烹著茶。他抽出支碧簫置於唇邊,神色抑抑地,沉吟半晌,一段樂音忽而悠悠飄出。眼看他日漸消沉,我心中一痛,現在他俊雅的面容白皙到近乎透明,纖長優雅的手指按在簫上,帶著幾分無力,他的微笑如往昔般溫暖,如往昔般觸手可及,卻讓我覺得他似天邊即將飄散的流雲忽遠忽近,若即若離。

  樂聲停了,我拉回紛亂的思緒。九哥為我斟了杯茶,茶水清澈透明,色澤略略泛碧,纖細的葉在水中伸展,未加入桂角、花椒那些熱鬧的香氣,只有一股輕輕淡淡哀愁的味道。

  我強笑:“九哥茶藝又精進了呢,好特別的味道,淡雅脫俗,聞之忘塵!這管簫也越發好了。”

  “容容喜歡我就高興了。”

  他並未稱自己為朕。我又心酸。

  “已是季夏,不知那池芙蕖可好?容容啊,你明日一早去拾些荷瓣來,我為你做個芙蓉香囊吧。”

  我點點頭。

  “記住,是去拾些已落的花瓣,不是強摘,莫毀了花兒。”他的眼睛盯著我,目光中若有深意。

  他用得是命令的口吻,我一凜,幾疑是錯聽,抬頭望著他。他眸光一閃,若無其事避開,窗外人影一閃而逝。

  清晨的霧還未散,芙蓉池上的九曲橋也朦朦朧朧,恰如夢境,我約了芝蘭拾荷瓣。橋在一大片蓮葉間延展,我們走在橋上,細細尋著蓮葉上垂落的荷瓣。

  芝蘭身形忽的一僵,慢慢直起身,臉色慘白:“我不舒服,玉芙。”

  我扶著她,匆匆回屋。一進屋,她立刻回復正常,從兩片重疊的荷瓣間抽出一張薄薄的絹紙。我,略感訝異,想起九哥的眼神,恍然。

  “這是地圖嗎?我不識字。”芝蘭問我。

  “我也不識字,可是,我看得出,這是從皇宮地道出洛陽的地圖。在長安時,九哥曾給我看過一張類似的圖。我這就去見九哥,把荷瓣帶給他。”我一笑,這幾日的陰霾退去,仿佛重見燦爛日光。

  九哥正在等我,他緊握著茶杯的手,指節泛白,泄露出心中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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