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影中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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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裡帶著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剛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著她:「為什麼現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麼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並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才,是在想著誰?」

  她想著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只覺得方才自己撞邪了才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著誰,你別冤枉我。」她只求他將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無執念、無妄心有許多好處。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在卻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為他人的執念和妄心。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著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全不見方才於優曇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著難得一見的謹慎。果然,還是太快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只能先順著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才只是我餘毒未清,你在想什麼?」

  鳳九傻了。

  方才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麼是息澤又中了毒,要麼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麼倒霉,連著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為拿出一篇進退有禮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只是餘毒未清,或許自己將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她在想什麼,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確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乾笑道:「哦,原來是餘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別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著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餘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著牆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麼,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尷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最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才為什麼不忍?」

  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又道,「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該覺得沒什麼。」

  鳳九不知為何有點兒想發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只得繼續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麼,但反正你已經忍了那麼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為忍了很久,不用忍時才不需要忍了。」不待鳳九回應,捂著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才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

  十幾日了還有餘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誆她。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才的尷尬一應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她擔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著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滯留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床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慎,一板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為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床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麼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於是挺乾脆地自發將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傷,倒是養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著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著繃帶,閉著眼睛頭也沒抬,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廝在房中伺候,倘有什麼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廝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全。」狀似疑惑地看著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確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麼文化,卻一直在嘗試著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無奈地撓了撓頭,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你需忍著。」又偏頭吩咐小婢子,指著床前的六扇屏風道,「在屏風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不消息澤提,她就顛顛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嘆息澤無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剎時掉進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確是有些快了。幸而後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別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復發的徵兆。作為知心好友,她自然什麼別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所幸守著息澤並不無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為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著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於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裡盛著,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將納於其中的茶葉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只曉得,瞧著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閒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里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態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並不一味贏她,時不時也讓她贏一兩局過把癮,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著時,他會隔著屏風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麼難得,她都可以想像,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麼處著,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迴廊上隔著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後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無意間飄進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將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後殿下同神君關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咱們府中很快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著,屆時托一托茶茶姊姊帶給小殿下,想著小殿下穿著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裡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嘛,神君他務必動作要快些啊——」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兒就栽進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快扶住了圍欄。但經這麼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著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區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著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著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將這個話當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鉤,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麼,他卻沒有細說。

  第十二節

  01.

  鳳九幼時上的族學,學中駁雜,什麼都教,因此她學過佛,亦修過道。她認為,道這個字最要緊是講個調和,譬如有天就有地,這是種調和。有男就有女,這也是種調和。息澤走了蘇陌葉回來了,這還是一種調和。

  陌少突然出現在湖中亭時,鳳九正攀著桅欄,有一搭沒一搭地餵魚。

  聽見身後有響動,漫不經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差點兒從桅欄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著髮絲赤紅著雙眼,修長的玉手裡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此時並非做夢,湊過去疑惑地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蘇陌葉撩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悲憤:「息澤邀我至神宮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緊的時刻,你讓茶茶送什麼糖狐狸,他接到那個鬼東西,二話不說將後頭諸事全拋給我,下山後就再沒回來過。我累得很,此時手腳都是僵的,臉也是僵的。」

  看她面上吃驚,嘆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並非怪罪你,但你需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著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你說長道短,著實西海福蔭,還需算上我命硬。」

  鳳九方才有一愣,同愧疚其實無甚干係,只為感嘆息澤的報恩心切。此時眼中影入陌少頹廢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情,寬慰他道:「你看,息澤他是個知恩的人,你施了這樣大的恩給他,待這件法器製成功,他不曉得會怎麼來報答你,想想都讓人激動。」話到此處,果然有些激動,動容地道:「不過,陌少你並不缺寶物,也不愛美人,我猜,他必定會選一種更有情誼更值得珍重的報恩法,譬如說親自下廚做一桌小宴款待於你……」

  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裡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瞧鳳九面露疑惑,木著一張臉補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們西海的家規,要的就是不求回報這四個字,施恩若還望報,卻是落了下乘,會被族人瞧不起。」

  鳳九頓時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賞神色。陌少咳了一聲,趕緊將話題一撥,道:「此事便不議了,我今次回來,一為去王宮取個東西,二來其實也是問一問你,沉曄處,這幾日可有什麼不妥當?」

  什麼叫妥當,什麼叫不妥當。鳳九沉思著這個問題。沉曄近幾日安靜地困在孟春院中,安靜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還住著這麼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這個就叫作妥當。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當,含糊地道:「他沒來惹我,應該算是妥當。」

  陌少笑了一聲,神色間卻不見什麼笑意,當然要從他此時這張臉上看出笑意來著實也有點困難,道:「他原本就不會先來招惹你。從前對阿蘭若是如此,此時對你也理當如此。」

  這卻勾起了鳳九一些好奇,道:「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沉曄後來曾為阿蘭若一劍斬三季,這個傳聞還傳得挺廣的,可見出他對阿蘭若的情分。但萬事皆有因果,我覺得,這情分總不至於阿蘭若仙去後才憑空而生罷,上回你將他二人的過往同我講了一半,今日不妨講講另一半?」

  蘇陌葉半靠著椅背,遠目湖中田田的荷葉,道:「另一半嘛?我曉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過一兩件罷了。」又道,「上回我講到何處?可是沉曄曉得給自己的信是阿蘭若執筆,勃然大怒,去她的書房同她說了些決絕話?」

  鳳九唏噓道:「陌路,仇人,死敵,他說他們之間只有這種可能。」

  陌少冷笑道:「他該畢生謹記這句話,畢生奉守這句話。這對阿蘭若來說,才是一件幸事。」

  亭中一時沉默,良久,蘇陌葉輕聲道:「阿蘭若她,有一種氣度,在壽不過千的靈物中,是我生平僅見最為從容瀟灑。」

  阿蘭若的瀟灑,在與沉曄的書房一別後,可見出一二來。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說了如許重話,雖不致日日以淚洗面,頹在閨中三四日卻是尋常。

  但阿蘭若的行止,卻像是那日書房中事並未發生。

  不用再變著法兒關懷沉曄,她的日子倒過得越發清閒起來,除開常例的習字聽戲之類,適逢宗學裡頭教射御的夫子回家探親,她還去宗學中頂替這位夫子,教了幾日射御。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同悶在孟春院中的沉曄相安無事。

  近日因她在宗學代教,時常偶遇袖一卷書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應了她這個名字,性子恬淡,下學後也不愛與同僚閒逛,日子過得一板一眼。她前幾日有些對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扎在書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對燈枯坐,必定乏悶,偶爾碰到她時,便令廚中多備雙筷子,將文恬領回去一道用個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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