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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消息傳到揚州,謝家會想辦法讓他回去。”

  “你來西京我很高興。”舉杯一敬,主人道出了開場白。

  對面的男子仰首一飲而盡,誠懇的致謝。“謝謝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她是我至親,應該的。”放下玉杯,聲音沉下來。“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靜了靜,謝雲書低嘆。“攔不住的,許久之前她已決定復仇。”

  “我一直在想該不該讓你們見面。”君隨玉絕少顯現的猶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這幾年幾乎是睡過去的。”

  “至少她還在。”謝雲書吸了口氣,簡短的回答。“我很慶幸這一點。”

  “你為她……願做到哪一步?”話入正題,君隨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當君家的女婿可沒那麼容易。”

  “只要不違家訓什麼都行。”謝雲書坦然對視。“你不是拘於禮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讓我帶她走,執意將她嫁入謝家必有緣由,但請直言。”

  “你放心,我不會令你在家族中為難。”溫文的臉龐高深莫測。“此事對翩躚與謝家可謂兩利。”

  “我相信。不然你豈會到此時才言及。”分明是算準了他不會拒絕。

  “原本該我去辦。”斂去肅容,君隨玉淡淡一笑。“但那裡太遠,以我勢力絕非短期能奏功,翩躚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該由我盡力。”

  君隨玉注視著那雙從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沒有選錯人。”

  以兩家南北對立的形勢,他問也不問便應承下來,內蘊的深情教人動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論外傳的怎樣,君隨玉對她的愛惜無庸置疑,再怎麼機心重重也斷不會利用她謀劃私利。

  被一個女人拉近距離的兩名男子對答數語,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當年在揚州就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層。”謝雲書微笑戲語。“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隨玉莞爾,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點心力了。”

  “她不會再有任何需要費心的事。”

  “我還是不放心。”

  “你盡可多挑些親信充作陪嫁,謝家那邊由我來辦。”要娶她,不意味著讓她全無力量,他已有準備壓下一切滋生的非議。

  倆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飲了好一會。

  “有些事我想問你。”君隨玉開口。

  謝雲書抬眼,眸光閃亮。“我也是。”

  “我沒資格問她,又很想知道。”君隨玉笑嘆了一口氣,頗有無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問你。”

  謝雲書也笑起來。“有些事我探過多次,她總不願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個交換吧,你告訴我她這些年怎麼過的,做了些什麼,又是如何變了現在的樣子。”君隨玉望著廊柱上的幾處遠年刻痕。“我告訴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來,靜憶了片刻,謝雲書開始低訴起過往。

  似乎從未說過這麼多話。

  說起迦夜的點點滴滴,說起多年前的殿上初會,第一次隨行出山,說起她冰冷無情的表相,昏迷之後的脆弱,從來不曾溫柔的雙瞳,說起勾心鬥角的誘惑廷爭,洶湧險惡的傾覆之危,覬覦窺探的眾色目光,終年陷身的陰謀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種種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或許是因為酒,或許是因為對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這個人和他一樣心疼,心疼那個在深黑的逆境中艱辛輾轉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難,她的堅忍不易,她鑽石般璀燦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強韌而不滅執著。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懂曾經面對的是怎樣深重的絕望。

  那一隻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樣的毅力飛越了滄海。

  一個又一個空壇拋下,他們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臟腑的哀涼。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見以深謀難測聞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淚,醉到倆人擊掌為盟約定爭伐瓊州,醉到……傾心愛戀的人兒,怨嗔的替他擦臉,執起一縷青絲掠過鼻尖戲弄。

  果然是……醉了。

  這個夢真好。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澤鮮亮的蝴蝶鳶低低的飛,隨風起伏搖搖欲墜。小小的人邊走邊跑,不太會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沒多久線斷了,飄飄蕩蕩的紙鳶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來。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帶著嬰兒一般的藍,怯怯的望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樹下的人。明白她要什麼,瞥了一眼手上軟榻榻的紙鳶,偏不想給。

  父親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駐留在這裡,為了遠處那個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這是父親另一個家,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個女人為父親深愛,百般呵寵,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親,永遠不快樂。

  父親對母親極好,溫和有禮相敬如賓。除了遠行,從不違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艷羨讚嘆,唯有他明白母親寂寞容顏下的哀傷。

  那一日,母親攜他遠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揚州城。明白丈夫的心無可挽回,放下了最後一絲尊嚴帶上愛子去揚州……接那對母女回西京。

  隱忍到幾近卑微的大度,或許唯有這樣,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腳步。

  精雕細琢的華邸,飾物擺件樣樣精緻,許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訪友未歸,主母不期而至,管家驚惶而尷尬,到底不敢違拗,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女人,還有……

  他一點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紅的臉猶帶薄汗,童稚的笑顏很甜,甜得讓人心情愉快。

  “叔叔,紙鳶是我的。”

  管家咳了幾聲,笑又笑不出來。“稟夫人少爺,翩躚小姐沒見過外人,只會對年長的叫叔叔姐姐。”微帶窘態的說完,又哄著女孩。“該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謝謝你幫我撿紙鳶。”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氣憋在胸口越來越盛,手指無意用上了力,啪的一聲脆響,紙鳶的竹篾斷了。

  女孩呆了一下,圓亮的黑眸迅速濕漉,透明的水珠將墜不墜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猶如可憐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為解釋。“紙鳶是主公親手制的,小姐非常寶貝。”

  “翩躚。”

  宛如玉石相碰的悅耳清音,一個雪衣女子柔聲輕喚,臉色微微發白,略為驚疑的美目掃過來,只覺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親也算美貌,但……

  不染纖塵的清麗攝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華,純淨無暇,難以描摹的美撲入眼帘,他忽然想起書中所說的傾國傾城。

  “娘。”女孩轉撲進了香軟的懷中。“紙鳶壞了,叔叔凶。”

  女子輕輕拍了拍。“翩躚乖,下次給你做一個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著兩包淚。“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過去。“那是我爹,弄毀了又怎的。”還有更多話要出口,母親按住了他的肩。

  素顏驀然慘白,瞧著他的眼光越來越奇異,又望向他身後的人,最終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為難,許久才點了點頭。

  “娘!”女孩被勒得發疼,一時忘了抱怨。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談談。”母親的聲音很輕,低頭推了推。“玉兒,帶妹妹那邊玩一會,娘想和這位……夫人說說話。”

  “娘。”女孩覺察到神情有異,抱住腿不肯動。

  美麗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誘哄。“翩躚和哥哥玩,娘一會就來。”

  母親一個人在說,那個女人默默的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樣纖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說的狐媚……不太一樣。

  手邊動了一下,他低下頭。

  小丫頭趁著不注意悄悄拖過了紙鳶,試著將扭曲的紙鳶撫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沒能讓紙鳶還原,反而損得更厲害。

  “不是這樣。”他實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隨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強恢復了原狀,想再飛怕是不能了,父親做的……手藝實在不佳。

  歡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輕易忘卻了氣惱,純然欣悅。“哥哥真好。”

  甜軟的童音天真無邪,他再無法發火,悶悶的哼了一聲。

  大眼瞧出他仍有幾分不悅,溜溜轉了轉,粉潤的小嘴一翹,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聽。

  聽不懂是哪裡的聲調,柔脆如清溪涌動,粉嫩的小臉甜笑,引著一隻路過的小鳥跳上了細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細的手上,絲毫不怕人的親昵。

  奇異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歷歷清晰在目。

  許多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燦爛的陽光,日影中浮動著木葉清香,稚氣羞怯的窺看,渴望親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愛不釋手的撥弄著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書課也能帶進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會再出門了吧。

  “你在習字?”

  小人點點頭,不無得色。“本來還要學琴的,不過我把先生氣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沒罵你?”

  “娘說了幾句。”女孩吐吐舌,張開細嫩的十指。“爹才不會責怪,我跟他說指頭磨得好疼,爹就不讓學了。”

  父親從不放縱課業,日常要求甚嚴,竟對這小丫頭如斯嬌慣,聽得心頭極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發覺小人兒躲到了樹後,用一截樹枝埋頭挖土,不一會弄了一身泥,襟袖髒污不堪,他不自覺皺起了眉。

  “你在挖什麼?”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說,挖了好半天終於露出一個圓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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