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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茫的雙目找回焦距,張彌愣怔。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彌兒那麼認真地寫著,那本冊子一定很有意義。”

  “也沒什麼……”他彆扭轉眸,假面透出薄紅。

  “那就是彌兒的路,你早就選好了,不是麼?”

  他還有路嗎?

  摸著中指上執筆造就的老繭,宛如墨畫的眉梢鎖了又鎖。

  對他而言,那只是一個夢。

  “啪!”靜夜中乍起清聲,一驚,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聲重似一聲地擊掌,眼前人灼灼地望著他,眼中凝著難以化開的堅定,“怕麼?”

  傻傻地眨眼,他無解。

  “若要留下重音,雙手必須狠力相擊。”她攤開雙手,露出紅紅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麼?”

  “再悲慘的過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樣,愈痛愈強。再站起來的時候,你離自己的夢想也就不遠了。”明明輕雲閉月,可她的眼中仍蕩漾著如水月光,“彌兒,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

  心中揚起希冀,張彌鎖緊的眉梢漸漸展開。

  可是,大人呢?難道他要放棄大人麼?那樣冰冷的王宮,一個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彌兒!”

  “路,我已經選定了。”

  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張彌匆匆回身。清商曲辭,子夜變歌,夏風帶點苦澀的味道。他徑直走著,踏月而行。

  “你聽到了吧,彌兒,我與新王的對話。”

  腳下一滯,他沉步。

  “既然選擇了,不妨聽我說一個故事,好麼?”

  相隔丈許,他緩緩轉身。

  “曾經有一個姑娘,不,應該說是一個美人。”望著一池月光,她輕輕啟唇,“十六歲那年她嫁了,嫁給當地很顯赫的華族。原以為幸福觸手可及,可紅蓋揭開的那剎她就隱約知道一切終成泡影。嫁於中山狼,含淚祭爹娘。當她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時,一個新生命又給了她希望。”

  眉梢微動,他定在原地。

  “再也沒有放棄的理由了,她想著,默默地忍受著。終於在一個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孩子,是她僅有的一切。可還沒等她哺育親子,孩子就被搶走了。她的相公是一個嗜賭如命的紈絝子弟,敗光了家產後竟然將她賣到了遠地的jì館。章台柳,艷紅樓,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見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頭莫名的酸澀,直覺想逃可怎麼也邁不開步,他靜靜地聽著。

  “兩年後一個神秘的客人為她贖了身,將她帶到了雲都。

  ‘想活麼?’新主人這樣問她。

  ‘想。’她認真答道,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麼今後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這樣定下了。經過嚴苛的調教,她被送給了當時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顫著,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當時王即位不久,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華族,他必須籠絡手握重兵的異母兄長。而那個美人就是王的禮器,石榴裙下英雄氣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寵姬,彌兒你也發現了麼。”她轉眸輕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時代的事,那麼那個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開始追逐那個夢了。尋尋覓覓,每當她發現一個相似的孩童時,再轉眼那些孩子總會意外夭折。為何?當時她並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一顆棋子是不能有夢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離世,她成了王的溫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後來到的暗訪,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

  “摽梅已過,紅葉無憑。一天,她終於等到了,那個耳著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雙耳,像是要否定什麼。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決不可能。

  “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後塵。不能再忍受了,趁著宮宴她找到了男孩當時的主人當朝左相,彌兒,你知道她開出了怎樣的條件麼?”

  不,他不想聽,那樣的價碼他聽過無數次。即便再高又怎樣,和最初的三兩沒區別,沒有!

  “為了孩子,她願意背叛主人。”

  話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於放棄生命,她明白的,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只不過左相當時不知道她的動機,也便回絕了。”

  他的鼻頭有點酸,不知是為了誰。那個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吧,母性的直覺這樣告訴她。可沒等她緩過這口氣,那個左相卻英年早逝了。此時她的主人已油盡燈枯,器為王所用,王逝則器毀。因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澀由鼻腔一路向上,如cháo水般衝擊著他的眼角,一陣洶湧似一陣,讓他喘不過氣來。

  “秘藥賜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的孩子找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檐。於是,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年前這個人許了她一個願望,一年後這個人即將入主後宮,於是她將最後的願望封在信中。”

  清風畫起小池,漣漪一脈又一脈地散開,怎麼也止不了。

  腳步慢慢來,淡色羅裙緩緩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頭,視線落在那薰香的信紙上。

  “請小姐代我照顧他,不用錦衣羅緞,不用華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請小姐告訴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別人的那條。至於我,請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卻已失去,對他來說又是一次拋棄吧。與其如此,我情願被他拋棄,就讓他以為從來沒有我這個娘親。沅婉,絕筆。”

  今夜月色太美,轉眼間月光就已盈滿雙眸,然後靜靜地,靜靜地流淌出來,他的臉頰一片清涼。

  輕輕地,他接過那封信,好似捧著一顆鮮活的心。

  不敢認,不能認,情願被他一直恨著,這就是他的……他的……“這就是你的娘親。”

  他垂著臉,眼前白霧漸濃,遮住了這個夜,遮住了那彎月。酸澀發酵升騰,在心間胸口濃郁開來。

  “走自己的路吧,彌兒。”

  眸中如雨瀰漫,他抬起頭,只看見朦朧影像漸近。

  “如果還想與我重逢。”

  大人……

  眉兒彎彎畫梢頭,這月宕著,懸著,掛著,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後,雲都城外北落坡。

  陽光有些淡,許是到了夏末的關係。葉尖停的不知是蛾還是蝶,糙叢里一有人息,便撲動著雙翼顫顫巍巍地向樹林深處飛去。熱鬧了數月的官墓在這一天,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安靜。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來看你了。”

  “黃泉一別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撫過碑上的文字,“對不起讓你躺在豐雲卿的名下。”垂眸凝閱,她輕輕道,“阿律,我終於明白那日你為何不願還陽了。”

  明明無風,身後的樹叢卻發出沙沙輕響。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她低吟:“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春風幾度傷心碧。”驚鳥自林間乍起,綠葉自頭頂緩緩飄落,“太累了所以放棄,是這樣吧,阿律。”聲音聽似輕輕,卻清晰入耳。

  這陣風不知是誰的回應,沉沉地自碧糙流蘇處行過,徒留一聲嘆息。

  “只有經歷了才能體會,阿律你該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態,你放棄的就讓我這個笨人來堅持吧。”

  拿出白壺,她舉杯欲酹,卻見青色石碑前已浸滿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撲面而來。

  “蓬山露。”張彌喃喃,“是律哥最喜歡的。”

  早他們一步,有誰來過麼?

  舉目四望,晨陽透過濃密的樹蔭落下銅錢般大小的影子。應該已經離開了,他慢慢收回視線。

  “彌兒,阿律臨終前你在吧。”

  這個問有些突兀,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他都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風有些大,樹枝顫動的愈發明顯。

  “律哥說……”他努力回憶起那個冰涼的夜,“給他幸福。”

  雖不知口中的他是誰,可當時律哥卻是用盡全力,不,是用盡生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樣的眼神,決絕而哀傷,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樹下光影如波搖曳,月下淡淡一瞟:“那個人真會幸福麼,阿律。”她對著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這壺蓬山露時是怎樣的心情?”

  其聲幽幽,令人輾轉反側,

  “唯黯然銷魂耳。”

  一聲嘆息,不期然樹下映出了幾點“雨滴”。

  “阿律,新王已經登基了。他凡事做絕,朝中的官員已被清洗大半。這月以來這墓地已人滿為患,可今日卻安靜的緊,為何呢?”

  經她提醒,張彌方才發覺有異。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終落在墓前這道纖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會放心讓大人獨自外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極緩極慢地牽起一抹笑,“可樹上的是誰,你還能猜到麼?”目不斜視地睨著,她完全沒有關注枝頭的亂音,“我只想同你說說話,這樣的心情那個他能懂麼?”

  陰影中傳來沙啞的男聲:“成璧在園外等候。”

  “門主!”不贊同的低喚自四面八方傳來,一時間林間竟是鳥雀相鳴。

  “避。”男聲沉沉再道。

  沒多久,風漸漸停了,湛藍的天上散著絲般流雲。

  收起緊繃的情緒,她閒話家常起來:“阿律,先你之前彌兒去掃了另外一個墓。你別惱,他決不是不講義氣。詳細的,就讓彌兒親口對你說吧。”欣慰地看向身側,她露出淺笑。

  “……”自言自語好似蚊聲,一股腦說完再起頭,就見月下挑高的眉頭。頓了頓他揚聲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說她長得很美,還說我不該自卑於自己的長相,因為這都是娘給的,若我厭惡自己就等於厭惡娘親。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請代我說句話。”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啞,“娘,我不恨你,我……”倔強地抹著淚,他咬住下唇,一顫一顫地再難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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