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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句的殘片割斷韋編,來不及說出口的心情散落一地。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著那枝幽香襲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

  清冷一聲打破了他的遐思,凌准攏聚心神,肅肅望向不遠處。

  韓月下站在光影交界處,周身籠著半明半寐的光暈,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的嫂嫂和侄兒呢?”從進殿起她就未曾行禮,右手撫在腰間,她漫不經心地摩擦著銀色的腰帶。

  凌准答得極快:“成貴妃歿了,他們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終。”

  “墨香殿裡不見他們。”她微上一步,腰帶she出金石寒色。

  “哦?”凌准望向一側,“得顯,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話,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著覲見新王與新後。”

  內侍長推開西邊的窗,濃蔭散漫的遠處隱現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她握緊腰間的軟劍,指間儘是冰涼。

  重傷後她就不再佩劍,不是害怕了殺戮,只因在那人身邊她全無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彥兒,可宮裡還有張彌,宮外還有一對剛剛出生的侄兒侄女啊。

  眼見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緩緩揚起唇角:“孤早就說過,是你的終究逃不過,這就是命啊。”

  命麼,誰的命?

  她咬著牙,緊緊、緊緊地,緊到牙床里滲出血絲,口腔里滿是甜腥味。

  “不論是韓月下還是豐少初,你都註定是這萬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門,微顫的語音一深一淺,在御極殿裡久久迴蕩。

  “我已經嫁人了。”她語調雖輕,卻無比堅定。

  “韓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繼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聰明人,你該明白留給你的路只有一條。”

  “不。”

  “你們兄妹倆汲汲營營為的是什麼?”

  耳邊響著這句話,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猶如朽木,只有那雙龍睛還有生氣,且亮的出奇。

  “韓柏青將軍戰死菰蒲崖,夫婦二人連屍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過是想尋回父母遺骸,手刃仇人以震將軍之名罷了。”

  一句話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緩緩地飄落在淚水積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沒猜錯,你們是想在菰蒲崖設祠堂,讓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處屋檐可避雨,有爐香火可往生。”

  夏陽如酒,滑落心頭萬丈痛傷。

  若她沒下過地府黃泉,尚可以神鬼之說乃妄談來安慰自己。可她見過,經歷過,怎能讓雙親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幾何?眠州侯麼?”凌准輕笑,“如今荊翼連手攻眠,眠州侯自顧尚且不暇,更別提與雍王揮戈相向了。”

  什麼兄弟盟約全是狗屁!

  她上前兩步,咄咄逼視:“我哥哥……”

  “鄰國紛爭北疆不穩,又當新主登基冊封新後之時。身為上將軍,韓月殺更應戍守邊陲、為君分憂。”

  眠州若大敗,哥哥不可相救。若大勝,允之又豈容修遠獨霸西北?到頭來,不論傷的是修遠,還是哥哥,最終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聞,兀自在絕境中摸索著出路。

  “這個主母不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們韓家更要啊。”

  眉梢微動,她慢慢抬起頭。

  “你可曾想過,你兄妹二人恢復真名後月殺的處境?”

  她一臉茫然。

  “即便過去了十年,前幽遺民對韓柏青將軍仍是念念不忘,叛亂者多打著你父親的名號。”

  腦中閃過慶州的義軍,她不由皺眉。

  “愚民多莽,若他們知道韓將軍子嗣未斷,且為名聞天下的神箭月殺,到時又會如何?”

  自然是麻煩不斷,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到頭來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罷了,可他生性耿直,是為良將而非主命。

  “一經正身,月殺在朝中的地位就頗為微妙,進退只一線,生死旦夕間。若後宮有一個韓姓王后,若這個王后恰為君王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當別論。”凌准一針見血地指出,“因此,相較於天下,韓氏更需要這個主母,不是麼?”

  緊抿雙唇,她不看著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氣,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下半句。畢竟事關兄長,她怎能無情地道出那幾個字:是又怎樣?

  怎樣?怎樣……

  只會讓她心痛難忍,如同煉獄。

  離離結花的窗下,暗影浸著秀顏,她望著濃蔭下那對相擁而坐的母子,輕輕啟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終天下歸韓姓么?”她偏過臉,雙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韓月下就是豐少初,孤還不會怕。只不過孤知道,翼然他絕不會放手。”夏陽淺淺地流,徑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樣,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個太過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對於上位者而言,愛等於錯。不光是對自己,更是對那個在乎的人。”

  忽地,秋淨嫻敲起木魚,一聲聲,不知想要敲進誰的心裡。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親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過聰明,如今翼然尚能將你掌控。但再過幾年,情況就不好說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請放我走吧。”她撫著銷魂,一字一句溢出雙唇,“不然,莫說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鯤也不得安寧。”

  “走?走去哪兒?其實光憑你與眠州侯的關係,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對你情根深種,豐少初、韓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縷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靜,“留下你,就當是孤對翼然的補償吧。”

  急於抓住一個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過,手段無非一條,讓她懷上自己的子嗣。可在這一點上,他卻不能讓小九得償所願。因為他先為君王,而後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兒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賭注。若韓月下誕下儲君,只要小九有個萬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後的韓家或許就是過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順的秋淨嫻。當年要不是他有先見之明,下密藥斷了這女人生育的機會,她又怎會收養媵婦之子。這些年她與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畢竟不是親生,之間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會敗得這麼輕易,這麼不堪一擊。

  為君二十四載,他已習慣掌控,任何一個萬一他都不會放過。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讓他這個當爹的代勞吧。

  思及此,他出聲喚道:“得顯。”

  眈了內侍長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舉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將夫人和世子領回去。”

  銳利的老目始終凝著,與之對視許久,她轉眸看向窗外。風輕輕地吹,吹皺了豐茂的濃蔭。連綿起伏的綠浪下,女子的背影略顯疲憊,孩子的表情則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進了所謂的命運。

  緩緩地,她看向那隻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襯著酒色湯藥,在燦陽下反she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對韓家最好,少初,你該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該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遠呢,難道命運從未給她與他留有餘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纖細的五指伸開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韓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韓、月、下!

  如醍醐灌頂,她茅塞頓開。

  既然韓家需要一個王后,那她就將月下之名留給韓家。而她今後只是一個人的卿卿,傾盡餘生只願做他無名無姓的妻。

  思緒至此,月下接過那碗湯藥仰頭便飲。抹淨嘴角的湯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頷首,得顯沖窗外比了個手勢。就見兩名宮侍從濃蔭後現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濃禮了禮,小聲說了些什麼。淡濃微皺柳眉,偏首向這邊望來。

  隱去眉間的愁思,她莞爾一笑,向著嫂嫂輕輕招手。

  “孤會派人將他們送回去。”

  “不。”嘴角依舊揚著,她暖意融融地看著樹下的小侄,“我同他們一塊兒回去。”回過身,她眼中覆滿寒冰,對他已明顯不信。

  “得顯,送韓小姐出宮。”

  看著那道徐徐步遠的女子,凌准不禁輕笑。

  該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詳,他心滿意足地垂下眼皮,緩緩、緩緩地……突地,耳邊笑聲刺耳。他暴睜雙目,只見秋淨嫻面露癲狂,宣洩著過度興奮的情緒。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緣,指著面色不豫的君王尖聲道,“你真可悲吶!”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她居高臨下地睨視,“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愛的女人將死於你手,他還會如何?又會對你如何呢?嗯?”

  輕輕的問句迴蕩在殿中,跨起的腳步復有收回,月下滯在門邊,青黛色的羅裙隨風微漾。

  “你胡扯什麼!”壓抑著怒火,凌准不住悶咳。

  “胡扯?”秋淨嫻轉眸看向月下,“剛才她喝下的是蕪子湯吧。”

  蕪子湯……

  滿目錯愕,韓月下轉身回望。

  怎會是這個?

  “苦著臉做什麼?”秋淨嫻沖她微微搖首,“放心,蕪子湯對你而言已無原本藥效。”

  凌准臉色驟變。

  “可是呢。”

  一聲轉折讓月下略微鬆弛的神經又重新繃緊。

  “蕪子湯對你而言卻是另一種藥引啊。”秋淨嫻笑得溫煦。

  藥引?

  月下正疑惑著,額間不期然的抽痛,猶如一粒種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緊皺雙眉,只覺前額似要炸裂。

  秋淨嫻含笑看著露出異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禮:“方才臣妾應了王上,要將尹貴妃的事詳細稟報。”

  驟然拉回視線,凌准銳利的目光似要將她凌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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