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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輕輕把門掩上,抱了東西走到剛才和常曉春分開的地方。常曉春正從走廊那頭走來,看到時光站在原地,快步跑過去說:“你就一直站在這裡等我啊。”
時光展露出極少有的笑容。 “什麼事啊這麼高興?”
時光但笑不語。常曉春可高興不起來,雖然她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面說服了自己很久,但她還是無法展現出喜悅之情。
長長的走廊,他們沉默地走著,走到病房門口,常曉春去擰門把手,時光忽然說:“常曉春,我愛你。”
第一次聽到時光說這三個字,她驚訝地看著他。藍田聽到開門聲一遍遍地喚她,她來不及對時光說什麼就被袁珏生拉了進去。
第二天常曉春去醫院看藍田的時候,一輛救護車住院部門口停下來,護工們圍上去搬下一張護理床,床上的病人吊著點滴,昏迷不醒。
一男一女跟著從車上跳下,他們走得匆忙,常曉春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背影,很像高飛和艾冉。 她追上去,跟在她們後面走到樓梯口,試了叫了一聲:“高飛,艾冉。”
轉過頭的正是他們。
來不及寒暄,高飛說了一句:“我舅病危,我要跟著。”便急匆匆上樓。
艾冉跟在高飛後面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向樓下的常曉春
常曉春以為她要告訴她什麼,問:“他舅舅病危,我沒有聽錯吧?”
艾冉張了張嘴唇,又合上,最終什麼都沒有說,留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紅色的裙子在樓梯轉角一閃而過。
後來常曉春從護士口串打聽到,高飛的舅舅得了胰腺癌,發現的很早,轉到上海的醫院治了半年,沒見好。說是沒救了,讓回來。
高飛家裡不願意放棄,但上海看病太貴,他們付不起那麼多醫療費,只好轉回來,基本就是等死了。
常曉春找到高飛,想安慰他。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是高飛的舅舅對高飛是很好的,他要是死了,對高飛一定猶如晴天霹靂。
病房外面,高飛枯坐著,一看到常曉春,便低下頭,搖著手說:“別來安慰我,別……” 認識這麼多年,常曉春第一次看見高飛哭。
常曉春沒有安慰他,只是在他哭的時候靜靜陪著他。張佳來收到消息,也趕到醫院。
常曉春起身,張佳來坐下,高飛拿面巾紙擦著紅紅的眼角說:“幹嗎,換班啊。”
他能開玩笑,她們的心便踏實了點兒。
可能是從高飛那裡感染的悲傷,常曉春陷入了不可名狀的持續的低落之中。藍田罵她整天哭喪著一張臉,讓她想死趕緊去,於是她讓時光來接她回家。
時光為藍田支付了幾天來的所有花銷,藍田收起了敵對的態度,對他不那麼刻薄了,對他和常曉春的關係至多只是諷刺兩句。
時光來接常曉春的時候,她正環抱著手臂坐在一樓大廳的落地窗前皺著眉頭髮呆。
他摸摸她的頭髮說:“怎麼了,一臉痛經的樣子。”
“你才一臉便秘的表情呢。”她打他一下,心情好了不少。或許是最近發生的事比較多,為了安慰她,時光比以前話多了點兒,不再那麼“目中無人”。
他們從醫院走出來,無數人從外面走進來。開車的,騎電瓶車的,騎自行車的,徒步背著兩袋玉米的。
疾病的降臨不分年齡與貴賤。
常曉春對時光說:“高飛舅舅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
“聽說你媽媽廠里工作的人已經好幾個得了癌症了。”
“他們廠生產像膠,工人經常接觸重金屬污水,很容易致癌。”
“沒有什麼補救措施嗎?污水不應該經過淨化處理嗎?”
“污水當然應該先經過淨化處理,”時光握住常曉春的手,停下腳步,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媽為了節約資金,直接把沒處理過的污水排進了護城河。現在環保局的人在調查她,這次的事情很嚴重,我媽已經離開國內,幾年之內不會再回來。她把我留在這裡以免被人看出她跑了,過一兩個月我也會走。”
“等等。”時光透漏的消息太多了,常曉春一下子無法全盤理解。“這什麼時候的事?”她問。
“我媽來找你那天晚上。”
“你媽早就知道了?”
“再過過兩個月,我會離開這裡。”時光強調重點,“以後說不定會在國外什麼地方定居。”
“那我呢?”常曉春理解了他的重點。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走。我已經都計劃好了,如果你想跟我走的話,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你是要我跟你私奔嗎?”
“如果你願。”時光補充一句,“這次是真的。”
人生好似處處有伏筆,小時候的惡作劇,長大了應驗。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輕易許諾。
“你讓我考慮一下。”常曉春說了這句話,腦子裡便考慮起來。
她想到了一些疑惑,抓緊了時光的手問:“真的很嚴重嗎?非走不可?走了就不再回來?”
“不走的話,只有死了。”
時光這樣回答。
在各種突發事件的折騰下,常曉春心煩意亂疲憊不堪。
在藍田出院之後,暫時不能去上班。她說家裡欠了錢,讓常曉春打工補貼點兒。每天打工,打再多工,她能做的也只有那些簡單不需要學歷的工作,賺錢能多到哪兒去?
時光那頭倒是也給她壓力,幫助她鼓勵她,一如既往。
他越是這樣,常曉春越是內疚不安。一直說自己有多麼愛他,他又對她這麼好,為什麼這個時候卻下不定決心拋開一切和他離開。
煩心事太多了,她連端個盤子都走神,被老闆數落。
晚上累死累活地回到家,發現自己房間亮著燈,常曉春心裡陡然一驚,衝進房間到床邊一看,屋子裡被翻得底朝天。她的衣服被扔的到處都是,藏在衣櫃裡的幾千塊私房錢沒了。
她急得手都在發抖,強令自己冷靜下來。興許不是媽媽乾的,興許只是個小偷。
不一會兒,藍田回來了。常曉春正要詢問錢的事,卻見藍田眼睛通紅,袁珏生灰頭土臉,一抬頭看見常曉春,袁珏生立刻低下頭四處躲閃著她的目光,拍了拍藍田的手說:“我先進房。”
常曉春顧不得袁珏生的異樣,拉住藍田問是不是她翻她的房間。
“是我翻的。”藍田甩開常曉春的手,扭過頭說:“今天有人上門要債,我實在沒辦法,就到你房裡找錢了。”
“你怎麼知道我房裡有錢?”
“你是我女兒,我還不了解你那點兒彎彎繞繞。”
藍田在客廳坐下說:“之前沒告訴你,你袁叔叔打牌被人下套。你是我女兒,你幫她還一點兒也是應該的。”
常曉春倒吸了一口氣,:“姑姑給你的錢還剩多少?”
“早就沒了,全用來還債了。”藍田聳了聳肩膀,咳嗽似的笑了一聲,“不夠啊。”
一瞬間的絕望掠過常曉春心頭:“那以後怎麼辦?”
“照以前那麼過唄。你打工付你的學費,別給我們增加負擔就行。”
“可是我馬上就上高三了啊。”
“那就不要讀書了。浪費那個時間幹什麼?”
“媽!”常曉春從沒用這麼悽厲的聲音喊過自己的媽媽,藍田也被她嚇了一跳。
“媽,我是你女兒啊,你怎麼一點兒都不為我考慮……”常曉春說著,往事種種心酸在心底泛濫,流多少眼淚都倒不乾淨。
一向瘋瘋癲癲天不怕地不怕的媽媽,此刻忽然成了個懦弱無用的正常人,她低頭無情地說:“當你上輩子欠我的吧。”
常曉春已經冷掉的心被媽媽一句話敲碎。
日子一天天過去,藍田和袁珏生越來越頻繁地被催債,兩人焦頭爛額,經常吵架。
常曉春覺得生活又回去了,回到了爸爸剛剛離家的那段日子。她連走個路,都覺得地面在顫。要不是時光陪著她,安慰她,她懷疑自己又要去跳河了。
細雨陰沉的九月一日,常曉春進了高三的教室,一眼望去,時光安然坐在最後一排打瞌睡,她起伏的心安定下來。
常曉春從不想要什麼轟轟烈烈,她只想在時光熟睡的時候,靜靜守在他身旁,望著他的睡臉,鉤住他的小拇指。她只想要平靜的幸福。
就在她捧著書望著他的時候,時光醒了,他睜開眼睛,朝她看到去,對她懶懶地溫柔地笑。
常曉春也想對他笑一笑,但她笑不出來。
下了課,時光問她家的事怎麼樣了,常曉春說老樣子,又問時光家的事,時光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幸好有你陪著我。”
到了放學,時光把常曉春送到路口,沒有提一句要出國的事情。
或許是出於逃避,常曉春也沒有問,她害怕做出選擇。
忙忙碌碌,很快到了十一假期。想到十一又要出去打工,她一點兒放假輕鬆的心情都沒有。晚上回到家,推開門藍田和袁珏生都在客廳里坐著,雙雙向她看去。
半個小時以後,常曉春從家裡衝出來。
時光正在刷牙,門鈴聲急促響起他拿著毛巾邊抹嘴邊去開門。剛一轉鎖,門就被推開,常曉春一進門便緊緊抱住他。
“我媽想賣了房子。”常曉春哭著說:“賣了房子,我就沒有家了,以後爸爸回來去哪裡找我們……”
她真正擔心的是爸爸找不到她。不管過了多久,常曉春始終對爸爸存有希望,這也是她無法立刻答應時光和他一起離開的原因之一。
這些天的所有壓力都因為賣房子的事發泄出來,常曉春噘得直打嗝兒,她用面巾紙捂著鼻子,對時光特別不好意思。
一般情況下,時光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和冷靜。他說:“先在我這裡睡一晚,明天我幫你想想辦法。”
有了時光在身邊,常曉春心裡踏實了很多、她甚至在想,就和他一起走吧。像十三歲的時候那樣,私奔,真正的私奔。
晚上半夢半醒,常曉春抱著枕頭,睜眼看著天光越來越亮,她的眼睛被照得疼。她把頭埋進枕頭,腦子裡一個聲音說:“不如走吧。”那聲音雖猶豫,卻容逃避。
可是另一個聲音又說:“那畢竟是生養她的媽媽,她不能留下媽媽一個人面對債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