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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沙彌拱手就請他們入內。走過幽暗的無梁殿,眼前豁然大亮,天井下長滿奇花異糙,空中蘭糙瀰漫出淡淡的幽香。石案糙席上圍坐著七八個年輕和尚,正中袈裟老人悠然從容地解說,香菸裊裊誦經琅琅,真是逍遙自在的山中勝境。

  楊劼一行止住了腳步。老者緩緩睜開眼睛,吩咐道:“你等將這段經書誦得熟了。”眾和尚整齊應答一聲,逐個施禮離開。台階下的三個人面面相覷一一他們沒有看見面目猙獰的人。

  老者漫遊般步到楊劼面前,面目和善,“施主遠道而來,莫非是尋人?”

  “是。”楊劼恭敬地一禮。

  “施主貴姓?”

  “姓……邰。”楊劼大膽地回應。

  “佛道慈悲為本,為善心安。我佛以無邊的智慧,回向悲憫婆娑世界,給眾生一個容易得度的機會。”克清和尚合掌示意,“邰施主,請跟貧僧去吧。”

  楊劼暗示阿梨、伍子在外等候,自己忐忑不安地跟著克清和尚往後院走。

  走過一段曲折幽暗的小路,夕陽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來,庭院變得空闊而乾燥。一排茅糙小屋圍著,吊架、陶罐、獵刀、長矛到處都是。空氣中仿佛還有糙藥的清香,楊劼鼻息一動,又聽見幾聲劈柴的聲音。

  克清和尚在前面走,彎身進了一間茅屋。楊劼緊隨而入,劈柴聲正從裡面傳來。屋子正中原是永遠都在冒煙隨時可以點燃的大火坑,坑中放一口大鐵鍋,鍋蓋扣在上面,冒著熱氣的水泡正從鍋蓋四圍溢出。一名衣衫破舊的僧人低著頭舉刀劈柴,正一把把往火里送。

  “覺鳴。”克清和尚喚了一聲。

  聞聲,僧人抬起了頭。

  火光熊熊,像蛇一樣地四處扭拂著,肆意地勾勒出那人斑斑疤痕的臉,在火光中變得尤為森然可怖。他望了克清和尚一眼,又驚覺地轉眼看向楊劼。

  那樣猙獰的面目,眼光卻平靜無常。楊劼的心簌簌顫慄,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覺鳴,貧僧當年在都城識得邰將軍,二十年未斷交誼!若非那場宮變,你不會與貧僧湊到這荒山野嶺來。我知你塵緣未了,如若築起一道牆,誰都無法幫你。此心能造此心消啊!”

  克清和尚說完,拉著楊劼近到那人面前,道;“你的兒子尋你來了。請你從如實觀,只要說明了,參透了,自然就放下對外的種種孽緣。”再次念了聲阿彌陀佛,兀自放下楊劼出去了。

  茅屋裡熱氣氤氳,一簇一簇的水泡捂著鍋蓋淌出,化成無數條混濁的水溝往四面散開去。楊劼恍恍惚惚地站著,帶著疑惑,總覺得自己做夢一般。

  他就是邰宸,當年叱吒風雲的都城守將,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想到這些,楊劼不知是寒冷還是懼怕,全身都在抖。

  而邰宸只是冷漠地轉過頭,甚至對他的突然出現沒有任何的反應,只顧埋頭燒著火。

  楊劼聲音也顫了,艱澀地呢喃出兩字,“父親……”

  邰宸眉頭一皺,臉上的肌肉顯得痙攣,便更醜陋了。他突然冷聲笑了笑,沙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施主搞錯了,我是覺鳴。”

  “連克清大師都承認您就是我父親,怎麼會搞錯呢?”楊劼心內一陣又一陣的酸楚,隔著點點的火光,他感覺自己快要哭了。

  第5卷 【又之卷 銀箋別夢當時句】 雪崩

  “邰宸已經死了,世上只有覺鳴!”邰宸抽出一根竹木,咔的一聲折斷在手內。

  只是這聲音,卻如雷聲轟鳴在楊劼的耳內,震得他胸口綿綿的發疼。他從懷裡掏出那塊綾絹,指著上面的血字質問道:“你就是不認我,也該認一認上面的字!邰郎、紫錦樓……寫字的人把它藏在我的身上,然後慨然赴死!她至死還念著你,你卻想這樣忘卻我們了!”

  邰宸的目光停留在楊劼的手上,終於他伸出手接過。他專注地閱讀上面的字,手指越抖越厲害。他的面容雖說是可怖,線條還是清晰的,隱約能想像到二十年前英俊多情的模樣。

  一片沉寂里,只聞得柴火噼啪的聲音。窗外,山風在嗚咽。

  此時邰宸雙目緊閉,手指卻越攥越緊,緊到整塊綾絹被攥成一團。楊劼兩眼緊盯著他,雙手遲疑地想去抽回綾絹,邰宸突然睜眼,嚇得他縮回了手。

  邰宸起初無聲地笑,臉上的疙疙瘩瘩抽搐得厲害,接著他放聲仰天大笑起來,笑得不能抑制,連肩胛都在顫動。

  良久他狠狠喘了口氣,含糊地咒罵了一聲。接著他搖晃著手裡的綾絹,用陌生的眼光掃向楊劼,帶了一絲譏嘲,“聽著,這種東西留著沒用!我不會認什麼人,你還是識相點離開這裡,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完,揮手想把綾絹擲進火堆里。

  楊劼一個激靈,揚手搶過綾絹,叫道:“為什麼不認我!”

  “我塵緣已斷,不想見任何人!”

  邰宸抄起角落裡的柴刀,一副要上山砍柴的樣子。楊劼心急,站在邰宸面前擋住去路,邰宸大手一揮,生生將楊劼推了個底朝天,自己面無表情地出門去了。

  阿梨和伍子待在天井裡,心神不安地等候楊劼的消息。隔了很久,通往後院的小路傳來急促地腳步聲,滿臉疤痕的僧人出現了。

  他提著柴刀大踏步地走,後面的楊劼小跑地跟上來,眼底是難掩的委屈、憤怒,嘴裡不住地吼著:“……為了尋找親人,我費盡心思歷經艱難,到頭來卻是這般結果……你狠心,你對不起死去的母親!你枉費她一片苦心!你簡直不是人!”

  邰宸止步,回身揚了揚手中的柴刀,寒光在楊劼臉上仿若划過刻痕。

  楊劼幾乎失去了理智,因為內心失望、悲涼,他紅著眼圈狂喊:“既然不認我,為什麼要生下我?你乾脆殺了我吧!下輩子投胎,我寧願做畜生,也不做你們邰家的人!”

  阿梨和伍子急忙上前拉住楊劼,楊劼掙扎著,嘶啞著聲音瘋狂地叫著。

  邰宸似乎有一絲愣怔,他收住揚起的刀轉身就走,步履比先前還匆匆。

  克清和尚出現,目送邰宸消失在石門外,方若無其事地吩咐小沙彌,“把客人送到後屋客房去吧,明日他們好上路。”

  小沙彌遵命,引著一臉悵然的三個人去後屋。

  山裡的夜晚,蕭蕭寒風一聲又一聲穿過屋頂。阿梨總是無法入睡,她抱膝蜷坐了一會兒,便用薄毯裹著自己,出了房間,悄悄然出現在楊劼和伍子的屋子裡。

  四下里一片靜,暗紅泥澆成的火爐里炭火還在燃燒。床榻的內里,伍子半抱著棉被,裸露著健壯的肩膀,卻睡得極恬。

  阿梨無聲地拾起楊劼斜在一邊的棉被,嚴嚴實實地蓋在他的身上,掖在頸畔。楊劼微微睜開眼睛,抽出一隻手拉住她的,將頭枕在她纖細的胳膊上,緊皺的眉頭卻緩和下來,說不出的依戀。

  阿梨撫摸著楊劼披散的頭髮,心裡有隱隱的疼痛。昏昏的夜光照著,極柔地映現阿梨清新的面容。楊劼無聲地嘆口氣,低語:“這世上就你一個親人了,回去後我娶你。”阿梨嫣然而笑,俯身將唇片印在楊劼的額角上。

  突地,床榻內里的伍子翻了個身,阿梨嚇了一跳,忙收回手,微笑著與楊劼無聲地作別,無聲地走出了屋子。

  楊劼一夜輾轉難眠,天光剛亮便起來,他側耳細聽柴房那邊的聲音,猶豫了片刻,便起身慢慢朝那裡走去。

  東邊積雪皚皚的峰頂露出縷縷霞光,這日定是好天色。柴房內外一派死寂,不見邰宸的影子。楊劼跑到石門外向挑水的小沙彌打聽,原來邰宸一早又砍柴去了。

  半山腰的積雪雖化去許多,越往上走卻依舊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清晰的腳印直達山頂,那定是邰宸留下的,倒讓楊劼免去了腳下探察之苦。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漸漸聽到有力的劈砍樹木的聲音,哐哐的響聲就像砸在自己心尖上一樣。

  邰宸只著了粗布短棉褂,剛將腳下的樹枝收拾起,見楊劭過來,雙目仍是淡漠地看了看他又彎身繼續忙自己的事。

  楊劼彎身過去幫忙,邰宸卻阻止了他,“這種事不是你乾的!”

  楊劼緩緩收回腳,不甘心地問:“我來最後問你,你真的不願認我嗎?”

  邰宸並不理會,面容隱在陰影處,辨不出什麼神色。

  “我還有一個疑問,你的臉是被燒傷的,還是自己毀的?”楊劼繼續問道。

  這次邰宸倒很乾脆地回答;“是自己毀的。”

  “是為了不讓別人認出你,對嗎?”

  “也對。”

  “作為將帥只有死在戰場,才能算是對皇上效忠,怎麼可以臨陣脫逃呢?”楊劼苦笑,依舊自語似的,“莫非你有什麼事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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