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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軍官模樣的人圍上來,面目神情大有將我五馬分屍的意思。

  不能再猶豫了。我將手往外離了兩寸,用全部的力氣把短刀往皇帝頸上刺去。將要碰到他肌膚的時候,我的手腕被什麼重重彈了一下,短刀擦著他的衣襟掉落在地。

  “拙荊不懂事,殿前失儀,還望陛下見諒。”一道渾厚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是目次的聲音,我不會聽錯。我的腳底一片冰涼。

  我僵直著脊背隨著皇帝的目光轉過頭去。

  入目卻不是想像中目此年輕又嚴肅的臉,而是一張十分蒼老、布滿皺紋的臉。那張臉上的雙唇開合,一聲“踏雪,你糊塗啊”痛心疾首。

  水汽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那是,穿著我做的黑色袍子的我的父親,不過一日未見,他怎麼老成了這幅模樣?走路為何也顫顫巍巍?

  我向前走了兩步,擁住步履蹣跚的父親。父親將頭放在我的肩上,雙手拍打著我的背。就像小時候我做錯事,他讓我跪在地上受罰一樣,一下一下打得沉穩有力。我一如既往一聲不吭地受著。

  那邊皇帝和目此已然寒暄起來。皇帝表示不會追究我的過錯,但目此一定要記得自己的承諾。他稱他為二公子,想來一定是知道他的身份了。目此許諾了他什麼,他又想從目此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這些問題很快有了答案,爹在我的耳邊說:“目此好幾天前就找到了皇帝,答應他只要不追究你弒君之罪,他可以保他的江山十年風調雨順。”

  好幾天前?這樣說來目此一直都知道我做的事情。但是他為什麼不幫我?不但不幫我,還要阻止我殺皇帝!

  我將爹安頓在椅子上,轉過身打斷正說話的目此:“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計劃!”

  目此對皇帝抱歉地笑了笑,轉過頭來說了聲是。

  “你特地來告訴他?”我指著皇帝。

  “你殺不了他。”目此的語氣很平靜。當然,那時我怒火攻心自然聽不出他話里的其他語氣。

  “若不是你攔著,他早就死了!”我沖他大吼。

  目此搖搖頭,伸手想抱住我,我閃身躲開。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很為難地看著我。

  或許他真的有什麼不能說的苦衷,他是神仙,有他的責任。可是……對上他深邃的眼睛,我更覺悲從中來。“可是他下令殺了我的弟弟,目此。”我衝著他吼,“飛鴻死後,連葬禮都要偷偷摸摸辦,他生前人緣那麼好,卻連一個弔唁的人都沒有。”

  “飛鴻還有大好前途,他一心想進京城,一心想為國盡忠。甚至還有一份等著他為之奮鬥的美好愛情。可是都沒有了,目此。那老頭子一個命令下來,全都沒有了。父親老了,陶陽不說話了,連小八都病怏怏的了。什麼都變了,我什麼都沒有了。”都是皇帝,他任由后妃干政,民心盡失,才會導致信王起義,飛鴻命絕。

  目此將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看著我的眼睛,道:“不,你還有我呢,你是我的妻子,永遠都不會變。”

  聽聞此言,我一把打掉他的雙手:“妻子,誰是你的妻子?我們的婚禮都變成飛鴻的葬禮了,我怎麼還能做你的妻子!”

  飛鴻一個人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孤苦伶仃,陶陽不敢再見陽光,我不可以再和目此成雙成對。都是拜那個昏庸的皇帝所賜!

  他也該嘗嘗這種痛苦。

  我衝到椅子後面撿起剛剛掉落在地上的短刀,向皇帝刺去。目此想抓我拿刀的手,被我一個閃身躲了過去。內室的軍士大概也知道目此的身份,故而對我也不加阻攔。目此見我不肯罷休,索性站到皇帝面前擋著。他身材高大,行動又分外靈活,我自然討不到便宜。但是目此,你終究不夠了解我。

  瞅准了這個機會,我反身向另一邊獨自站著的晉文疾馳而去。小八帶回來的消息,那個叫晉文的小皇孫,是皇帝最疼愛的孫輩。

  老頭子,你一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知痛苦為何滋味,今天我就要讓你嘗嘗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

  短刀不停向前,那孩子嚇得愣在原地,這是皇宮,沒有法術目此決追不上我的速度。那麼,就讓這一刀結束所有人的痛苦吧。飛鴻可以瞑目,陶陽可以見陽光,我也敢去追尋我的歸宿。

  我閉上眼,用盡全力,短刀沒入血肉的聲音。一陣驚呼過後,四周安靜下來。可以結束了吧?

  我睜開眼,將短刀從黑色袍子中抽出來,血順著刀尖……黑色袍子。不對!我順著刀抽出來的地方往上看。穿著我做的黑色袍子的我的父親,跪在地上,布滿血絲的眼看著我,雙手顫顫巍巍向我伸來。他嘶啞著聲音說:“踏雪,飛鴻不會孤獨了。”

  目此衝過來跪在爹的面前。我也跪下去。爹看著我們兩個,似乎很滿意很放心。於是他垂下手閉上眼,不再睜開了。

  這世上總有一個了解你的人。

  睚眥徒手劈了一棵百年大樹,陶陽去鎮上請來木匠造棺木。

  我癱坐在房裡。腦袋充斥著刨棺木的聲音。一些模糊的畫面突地在喧囂的縫隙里擠進來。

  那時我幾歲?想不起來了。母親睡了兩天兩夜,父親抱著弟弟走來走去,弟弟卻一刻不停地啼哭,家裡人來人往,不知什麼時候就來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不停地用刀在一塊厚厚的木頭上剃。我萬分專注地盯著那把刀,看匠人手起刀落。我突然明白,我娘死了。我只有弟弟和爹了。

  年輕時的父親母親,剛出生的弟弟,在我腦中已模糊得沒了面容,只有那把來回遊移的刀,和成片成片飄落的木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和眼前的場景重合。

  現在,弟弟死了,爹也死了。我只有一個人了。

  這世上總有一個了解你的人。

  他也許沉默,但總在關鍵時刻顯示出對你的了解,從而改變你今後的一切軌跡。

  這個人是我父親,只是他不在了。他死在我手裡。

  於是我未來會有的一切愛恨,全都結束在這裡。

  尾聲

  活到現在,我自己都算不清多少年。這麼多年裡,我仍然沒有學會跳出自身眼光的局限去看待我這一生所遇到的人和事。

  就像睚眥常常對我發脾氣時說的那樣----我不住的回想,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飛鴻死了,爹與陶陽也身歸黃土,小八受天譴忘記了一切。

  只有我還撐著這副年邁破敗的身軀去追懷,去懊悔。事情不會重來,我也沒有從中得到寬慰。

  無趣時我也會下山,山下滄海桑田。我做了一件年輕時無比想做的事情,找一家茶館,置一方驚堂木,干起了說書的行當。

  我只講一個故事,講當年天下第一馴獸師盧氏錦及他兒女的故事。第一馴獸師,多氣派、多引人嚮往的稱號。我日日未時開講,掌燈時離去,接連三日,館內座無虛席。那些聽故事的人在我停下來喘氣時給予我無數的掌聲,甚至會有總角孩童跑來吊著我的衣角央我多講些。

  為了方便,我在茶館邊的客棧里租了個房間,孩子們時常跑來同我玩,帶些時令蔬果,或自家大人制的零嘴。孩子們嘰嘰喳喳,言笑晏晏,多熱鬧。

  正是我愛的熱鬧。時日悠長,我每日去茶館說故事,館中卻漸漸空闊。我拉住在街角奔跑嬉戲的孩子,那個前幾日還未在我膝邊乖乖聽故事的孩子,現在卻甩開我的手說,講來講去都是一個故事,誰還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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