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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微發愣,難得糊塗地望著他,卻聽他輕描淡寫地繼續說,“珠玉的事情,朕聽憑你的決定。”

  容真的心裡好似被投下了一顆雷,翻天覆地,日月無光。

  他說,朕聽憑你的決定……

  他不是昏君,甚至明智得難得一見,深受百姓愛戴,也為大臣們所敬服。可是這樣一個皇帝卻將她攬在懷裡,放低了身段說著聽憑她的決定。

  容真一動不動地僵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動彈不得。

  若在往常,她也很清楚在這種時刻,自己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什麼樣的表情,而她也做得很好。可是她怔怔地站在那兒,忽然有些分不清這是真實的反應還是純屬做戲。

  她是震驚的,因為再怎麼作出愛慕他的模樣,再怎麼贏得了他的矚目,她也從未料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好似再不掩飾什麼,只把一顆心放在她面前。

  她動容了。

  可是,也只能動容,卻不能動心。

  她緩緩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面龐貼在他的胸口,那裡傳來沉穩的心跳聲,好似能將兵荒馬亂的時光都熨帖得寧靜安謐。

  他是個好皇上,這是她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哪怕對於這後宮裡的大部分女人來說,他都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於她而言,他已經太好太好。

  她必須很努力才能按下心頭那一丁點愧疚,因為她的欺騙換來了他的真心相待,這是不公平的。

  可是皇宮之中並沒有絕對的公平,不是麼?

  “皇上。”她忽然安靜下來,輕輕地開口叫他。

  他以鼻音回應,輕輕地嗯了一聲,尾音上揚,帶著親昵的意味。因為靠在他的胸口,那裡傳來的震動直接抵達她的面龐,這樣的姿勢太過親密,於是她稍微抬起頭來望著他。

  “您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她很認真地說,“千秋萬代,宣朝的百姓都會記著您。”

  顧淵啞然失笑,“你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那好,你告訴朕,這輩子到底見過幾個皇上?”

  容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掄起拳頭假意威脅地朝他揚了揚,“嬪妾認真跟您說話,您就知道找茬!真氣人!”

  這樣的笑容多好,顧淵靜靜地看著她,用手包住了她的小拳頭,溫柔地說,“保持這個表情。”

  她怔住。

  下一刻,繾綣的親吻落在唇邊,他閉了眼,將她攬來貼在身上,溫熱的氣息湧入她的口中。

  朝堂上總有那麼多剖析不完的爾虞我詐,後宮裡總有那麼多心懷鬼胎的絕代妃嬪,書房裡總有那麼多批不完的奏章乘書,皇帝的一生總是寂寥而繁忙的——或者說,是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做一個這樣寂寥繁忙的明君。

  可是這個女子卻以一種安謐寧靜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一開始是沉靜似水的陪伴,再後來有了更為生動的面目,開心便笑,難過便哭,哪怕說著身不由己的話,膝蓋軟了又軟地跪下去認錯道歉,可只要他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眸,就能洞悉很多事情。

  例如她為了生存不得不低聲下氣的隱忍,例如她渴求關懷時藏在其中的點點希冀,例如她惱怒之時卻不得不佯裝大度,例如她失落之時卻善於作出無所謂的姿態,再煎熬的時刻也不會掉下淚來。

  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是如何擁有這樣強大的心智,這樣隱忍的堅強的呢?

  她生動多變的面目起初令他迷惑,令他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是一旦踏入這樣豐富多彩的世界,卻再也不願抽身離開了。

  顧淵離開她的唇,用她聽不懂的低沉音色說,“朕好像跳下了萬丈深淵。”

  而更可怕是,他是心甘情願跳下去的,並且一輩子都不想爬起來。

  黃昏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簌簌的雪花裝點了這個沉寂的深宮,也掩蓋了很多叵測的人心。

  珠玉站在小院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殿的方向,哪怕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的心裡是一幕又一幕璧人如玉的場景,他也許摟著那個女人,在溫暖如春的室內旖旎纏綿,溫柔繾綣。

  心裡有個角落忽然長出了一片荊棘,然後迅速以頑強的姿態攻占了整顆心,密密麻麻的刺把她傷的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可是更叫她難以忍受的,是那種嫉妒仇恨的滋味。

  那是她昔日最好的姐妹,今日最大的敵人。

  然後,她聽見閒雲走到自己身後,以平靜得可怕的聲音說,“你打算恩將仇報麼?”

  她一驚,忽地轉過身去看著閒雲,“你說什麼?”

  “你的眼神全是恨,看著主子的時候,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你以為她不知道嗎?”閒雲好笑地看著珠玉,“你連心裡想的什麼都藏不住,又拿什麼去斗,拿什麼去爭?”

  珠玉面色一變,只是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閒雲點破她,語氣淡淡的,“主子對你好,誰都看得出來,把你送去尚食局是為了保護你,以免你和長順一樣被有心之人害了;你病了,她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去凌芳閣找你,又是急,又是哭;你回來以後,不願意見她,她知道你心裡恨,也不解釋,一心想著熬到你平安出宮那天便好……如今你卻以一種敵對的姿態視她為仇人,我來只是為了問問,你有心麼?”

  她的眼裡只有一種憐憫與厭惡,好像在看一隻卑微的爬蟲。

  “我沒有心?”珠玉忽地朝她冷笑道,“你懂什麼?你也不過是被她欺騙的可憐人罷了!她當上了婕妤,而我仍舊是個小小的宮女,她看不起我,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完全把我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害死了長順,又被我指責一通,便心懷怨恨把我送回尚食局受苦受難,等到我病了,又假惺惺地來貓哭耗子,好讓皇上看出她是個多麼菩薩心腸的人。是啊,她什麼都好,因為她那副柔弱的姿態惹人憐愛,你們這群傻子,都不過是她做戲上位的犧牲品罷了!”

  閒雲不知道她竟然會這樣歪曲事實,當下怒道,“你瘋了不成?就連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對你的一片好意,你卻這樣刻意詆毀,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傻子?”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恍悟似的看著珠玉,“你不過是嫉妒主子如今的身份地位罷了,昔日的好姐妹如今卻成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主子,你眼紅了?”

  珠玉一巴掌朝她打過去,閒雲的臉一下子被打紅,“我眼紅?你也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奴才罷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珠玉氣紅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目多麼令人厭惡,只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有本事你就去她面前嚼舌根!看她信誰。”

  她倏地轉身離去,留下閒雲一個人站在夕陽西下的院落里。

  被打的人是她,可是她卻在為另一個人心疼。

  當你掏心掏肺去對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卻用盡力氣來嫉妒你,仇恨你,這樣的滋味該是怎樣的煎熬呢?

  誰說在這宮裡當上了主子就是有福氣的人了?若是當上了主子,昔日的親人卻一個不剩,死的死,走的走,而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再無一人訴說心事,這樣的人也能稱作有福氣麼?

  閒雲捂著被打紅的臉,眼裡卻是一片悲涼地望著大殿的方向。

  如今真的只剩下主子一個人了,她雖然不是長順,也不是珠玉,比不上他們在主子心裡占據的地位,可是至少她會一直這樣陪在主子身邊,不讓她一個人。

  ☆、第69章。美色一

  第六十九章

  次日,容真思量再三,終於去了珠玉的屋裡。

  珠玉還是那樣,見到她眼神冷冷的,也不說話,徑直擦身往外走。

  容真轉過身去叫住她,“我們談談。”

  珠玉定住腳,只給她一個背影,“奴婢沒什麼話跟主子說。”

  “是我,我有話跟你說。”容真淡淡地開口,然後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站著還是坐著都隨你,只是無論如何要聽完我的話。”

  珠玉沒動,背挺得筆直地站在那兒,好像一尊雕像。

  容真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了一晚上,決定提前送你出宮,讓你和家人團聚。”

  珠玉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你說什麼?”

  “你過去不是一直盼著出宮那天麼,昨兒我替你求了皇上,他答應破這個例,讓你提前出宮。”容真沒看她,直直地盯著桌上的暗紋,平平淡淡地說,“宮女要等二十二歲才能出宮,那時候年紀也大了,要配夫婿也不好找了。若是你現在提前出去了,我替你盤算過,好歹也是我宮裡的女官,年紀也不算大,配個殷實人家還是沒有問題的。你家貧,此番若能——”

  不待她再說下去,珠玉已然氣得指著她顫聲道,“傅容真,你……你好狠的心!”

  珠玉的胸口大起大落,顯是憤怒至極,容真終於抬眼看她,又是悲涼又是好笑地問她,“我狠心?”

  她若是狠心,何至於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為替她想一條最好的出路?她若是狠心,何至於苦苦煎熬在這種姐妹離心的戲碼里難以脫身?

  容真的眼神倏地趨於平靜,移開視線,輕輕地說,“我自問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你的利益為出發點,未曾為自己考慮半分半毫。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這便著手收拾行李,再過幾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宮。”

  她已經不是商量的口吻了,而是直接下達一個命令。

  珠玉的眼裡像是要噴出火來,她望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容婕妤,只覺得心裡的憤怒和仇恨翻來覆去快要把她折磨得死去。

  她連道三聲“好”,才厲聲道,“傅容真,我珠玉真是三生有幸遇見你這個好姐妹!我但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你給我滾!給我滾!”

  容真站起身來,看著這個面容猙獰的女人,恍惚間想起了那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人,可是無論如何,兩個身影也沒法再重疊在一起,因為那已經完完全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也罷,宮中總是人心叵測,哪裡有永恆的感情呢?是她愚蠢,是她天真,明明這樣的事情從小看到大,卻始終不願承認有朝一日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累極了,也不想再多說,“既然我令你失望,那正好,你就此出宮也免得與我相看兩生厭。這皇宮實在沒有半點令人眷戀的地方,我提前祝你早日出宮去尋到自己的幸福。”

  容真不再多言,乾脆利落地往外走,外面風雪漫天,閒云為她撐起了粉色的油紙傘,然後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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