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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天凌道:“我朝與西域諸國一直有商旅往來,怎麼此時又有通商之說?”

  卿塵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聖武十七年,我朝因與西域關係惡化,曾頒下禁商嚴令,這道禁令如今仍在。只是十餘年形勢變化,中原與西域漸漸往來頻繁,這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如今在西陲邊關,這禁令實際上變成了關榷與商人之間的一種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夠的金銀便可以西行出關,而他們所販賣的貨物之中,最受限制的便是絲綢。我們天朝的絲綢造坊都是官坊,多數隻供內廷使用,民間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貴重,西域諸國無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韋州、涼州、寧州等數處關榷恢復禁商令,從而加大了與西域諸國談判的籌碼,我想這是他此行順利得歸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沒有,他在和西域諸國的國契之中答應的是天朝會‘讓’諸國獲得重資,而不是天朝要‘給’諸國重資,這就是重點。”

  夜天凌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寒絲,仔細回憶,“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當年的確曾有這麼一道禁令。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卿塵用指尖輕輕劃著名絲綢上細密的花紋:“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煙波送慡齋中看到過,有關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詳細研究過。”

  夜天凌眉梢一動,卿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來是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沒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歸來,正逢天都生變,所以此事的關鍵他便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唔,”夜天凌頷首道,“我記得也曾有人上書彈劾,說他耗盡國庫,買一方安定,空博虛名。”

  卿塵點頭,若不是因為這種彈劾,她也不會去翻看夜天湛帶回來的國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種人,果然細究之下,被她發現了其中端倪。只是當時卻也沒有想到,這個發現會用在今天,親手與他博弈對峙。她心裡驀地就有股悵然的滋味湧起,一雙眸子便輕輕垂下去。忽然間夜天凌放開了那匹絲緞,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我知道了,不說了,走,看看你喜歡什麼樣的絲緞,我們去挑一匹。”

  卿塵抬眸,卻沒有移動腳步:“四哥,你答應過我的話,現在還算嗎?”

  夜天凌似是能讀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緒,片刻靜默之後,他淡淡說道:“若只是家事,鬧翻天也無妨,但只有一點,不能誤國。”

  卿塵道:“你知道他不會。”

  夜天凌道:“但願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讓人失望。”

  卿塵展開笑顏,放下心來。

  玉寒雪冷軒轅台

  霰雪輕碎,打在碧彩金輝的琉璃瓦上,薄薄地蓋了一層。冷風吹過,直往人脖子裡灌,刺骨的涼,轉眼已入三九嚴冬了。

  衛宗平掀開帘子進了尚書省值房,炭火的暖氣迎面撲來。殷監正面前疊著一摞宗卷,從案前抬頭,見是衛宗平,起身道:“衛相。”

  院裡的細雪隨著帘子的起落灌進一片,吹得這聲音不冷不熱,衛宗平並沒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將幾分詔令遞了過去,“看看吧,這個月又是絲綢,絲綢折俸,自古哪一朝聽說過?又逢年節,群臣非議啊,輿情看也不看,這算什麼事!”

  殷監正接了詔令,翻看一下。說是輿情難平,不過是造出個聲勢罷了,但凡中樞要員有幾個只靠俸祿度日?折俸,只是委屈了那些品級小的官員。但若說委屈,現在看來倒也未必,價比黃金的絲綢,從內廷一放出來便被坊間商號哄搶一空,始終抬著高價不落,官吏們所獲之資比起原先的俸祿分毫不少。接著西境廢除禁令,只要嚴冬一過,中原西域必定車旅不絕,商路通順,西域那邊也無話可說。這還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天衣無fèng。但最令人惱火的還不是這個,正考司奉聖命督查戶部,不但今年的錢糧奏銷屢遭審核,歷年來的帳目也一一清算,查出虧空已是在所難免。不過所幸一月前御史台派出去的監察御史幾乎全部未建寸功,各州郡早有準備,任誰也查不出端倪。

  “雪這麼大,就幾份詔令還煩衛相親自過來,讓人送來就行了。”

  這是客氣話,衛宗平當然不是為了這幾份詔令來尚書省,“王爺的病已無大礙了吧,可有什麼說法?”

  湛王靜養了這些時日,按理說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可至今不曾見他們。殷監正將眼睛垂下去,似乎繼續在看那些詔令,他是早已見過湛王的,湛王只是有人想見,有人不見罷了。“不是一天兩天的病根,想必還不是很好,我們也不好去打擾。多事之時,我這裡忙亂得很,還沒去給王爺問安,不比衛相這般輕鬆。”

  衛宗平道:“入了年關,各部都忙,我也不得空閒啊!”

  殷監正抬眼看看:“總比我們好,至少皇恩浩蕩,衛家的族人門生都奉公廉潔。”

  衛宗平終於從話中聽出些不尋常的味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殷監正也不多說,就是一笑,“皇上對衛相的倚重人人都看在眼裡,恭喜衛相。”

  衛宗平直起身子:“你這是說我衛家奉他為主!”

  殷監正道:“新主臨朝,趨前侍奉,這也是明哲保身的上策。皇上六親不認,連鳳家都動到了,卻唯獨衛相府下安然無恙,可見聖眷優渥呢!”

  “這……”衛宗平語塞。這次清查虧空的旨意一下,鬧得滿朝沸揚。那斯惟雲奉旨辦事,鐵板樣地連滴水都潑不進去,奏銷的帳目往他手中一過,立刻便知對錯。按以往戶部的慣例,只要私下打點好部費,差不多的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偏偏斯惟雲軟硬不吃,真金白銀送到眼前,他在正考司官署前搭設高台,凡有賄賂便命人放到台上,下面列出何人何時所送,跟著便是此人虧空的數目詳情,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虧空清查不到十日,便聽說斯府失火,一座府宅毀了小半邊,隔日斯惟雲照常辦事,面不改色。正考司的高台上除了那些重禮之外,跟著便多了些其他東西,有暗器,有刀劍,下面就寫著何時何地所遇劫殺,平均下來,每隔三日高台之上必然多出新的東西,但斯惟雲始終毫髮無傷,出入從容,唯有中樞各處的虧空接連遭查,一連串的官吏身涉其中。

  情況激烈可見一斑,但就是這樣,衛家從族人到門生,不過隔靴搔癢地辦了幾個無關緊要的人,讓衛宗平也很是意外,一面暗鬆了口氣,一面卻又費解,難道真如殷監正所說,聖眷優渥?

  “皇上究竟是個什麼心思,老夫也正琢磨不透。”

  殷監正微微冷笑:“皇上的心思,想必衛相比誰都清楚,不過衛相可也別忘了,令郎還有幾十萬的虧空在這裡。”

  想起獨子衛騫,衛宗平心裡一陣發緊,白首喪子,哀莫之大,殷監正這話著實令人惱怒,當即便拉下臉來:“人都不在了,一了百了,提這些幹什麼?”

  殷監正一點案上的詔令:“衛相難道沒看見?皇上可是連死路都不給,人死了還有父母兒孫、子弟親友,一樣追討。殺人不過點頭地,這追債卻追到閻王爺那裡去,令郎安生得了嗎?衛相當心還要死人還債!”

  衛宗平怫然不悅:“老夫的事何用你來操心!”

  且不說殷家和衛家本來也不算和睦,就為近來的事,殷監正認定衛家吃裡扒外,比他更火大,當即一拱手:“既然如此,衛相請便吧!”

  衛宗平也是火爆脾氣,拂袖而起,怒道:“各走各路,告辭!”

  門帘被一把掀起,“哐當”擲下來,連風帶雪撲了半室,殷監正狠狠地將手中詔令一擲,起身向外喊道:“來人,備車!”

  小雪未停,飄飄灑灑地打著旋落下。車馬已經走了半天,殷監正心裡的火氣還沒消,快到了湛王府,他隨手一掀車簾,忽然喊了聲:“停車!”

  馬車停在原地,前面一座青石拱橋上,有人站在高處。他下了車快步往橋上走去,到近前叫道:“王爺!”

  那人回身,竟是夜天湛,散雪紛飛中他身披一件純白色的鶴氅,發間玉帶輕揚,俊逸的臉龐隱帶削瘦,身形略薄。

  他肩頭落了不少雪,看起來已經在這裡站了有一會兒。“王爺,天寒雪冷,你怎麼站在這兒?”

  夜天湛見是他,微微抬頭示意,殷監正便往橋對面看去。那邊正是上九坊最繁華的商市所在,三千餘肆,遙望如一,這樣的雪天裡依舊車馬擁行,川流不息。行人中有不少外州商賈,更不乏胡商,一匹匹絲綢出入運送,忙碌非凡。

  殷監正嘆氣:“這還是雪天,又近新年,前幾日人還要多,為搶購內廷絲綢,各地的商旅都來了伊歌。”

  夜天湛並沒有如他一般望著上九坊,目光沿著細雪輕盈,看向銀裝素裹的大江遠山,橋邊一枝寒梅虬枝伸展,雪染香冷。

  “商旅繁榮,物貨流通,將給我天朝子民帶來豐資厚利,使我國力昌盛,天威遠揚。區區西域小國,現在還需兵逼利誘,不出十年,他們會心甘情願對我天朝俯首稱臣,再想坐談條件也沒有資格了。”

  殷監正不料他想的是這個,說道:“王爺,但是現在……”

  夜天湛眼中神情隨著雪落漸漸冷下來,“你方才說,已近新年了。”

  殷監正道:“是沒幾天了,但看他們的 意思,至少正考司不封印,也沒有年假,這樣一來,這年還怎麼過?”

  夜天湛道:“我早便說過,這個年誰也別想過了。他們怕是忘了,伊歌城,甚至天下的財商到底是握在誰的手裡。傳我的話下去,從今天起,哪家商坊若是再購進一匹內廷絲綢,九州八方殷家名下所有的生意都與他一刀兩斷,哪個官員要是再賣出一匹折俸的絲綢,以後便也不用來見我了。”

  殷監正大喜:“王爺,臣早就等著你這句話了。”

  夜天湛臉上卻沒有絲毫愉悅,握手在唇輕輕咳嗽,漠然轉身:“回府吧。”

  殷監正想起來湛王府所為何事,與他並行,將方才與衛宗平的情形大概說了說,而後又道:“衛家終究是不可靠,這次弄出個絲綢折俸來,說不定便是衛宗平泄露了關鍵。”

  夜天湛腳步一滯,兩道劍眉便蹙起,聲音冷淡:“衛宗平還沒那麼大能耐看出這其中關鍵,你高估他了。”說完這話,他便舉步上了車。

  四周隔絕了風雪,突然安靜得很,夜天湛靠在車內閉目養神,心裡卻諸事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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