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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羲沒吭聲,但隱約竟察覺到了一點。
他說道:“因為就連我自己,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逐漸明白的。
“你們這些所謂的赫連貴族最可厭的,就是那種無處不在的盛氣凌人。
“你看看你,哪怕不再是張家小姐,這做派,這姿態,仿佛都已經刻在了骨子裡。
“你們張家幾百年裡幾起幾落,到了張解手上又變得一時風頭無倆,以至於皇室宗親都得巴結到你們頭上。
“那時候在我眼裡看來威嚴如同王母一般的成王妃,以及在王府趾高氣昂的祈紫鈺祈蔚風,她們都在不落痕跡地討好你,你的出現,很難令我不好奇。”
沈羲皺起眉頭。
昔年張家大權在握,祖父又桃李天下,張家大秦的確有一呼百應之勢。
成親王府雖然是宗親,但畢竟只掌著個宗人府,與永定帝又已經隔了輩,在呼風喚雨的張家面前,他們哪裡能當真端起王妃郡主的架子?
這些道理當年她不曾深想,但後來年歲漸長,當中利害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成王妃當初央她做的那幅畫,何嘗不是向肖氏討好之意?
他說的這些,倒也不算誇張。
“之後呢?”她說道。
“我常常見到你,但你可能看不到我。”畢尚雲說,“起初我只是想看看你是誰?
“後來發現你居然出身高貴到讓我仰望的的時候,我開始有了一種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理。
“——我是極厭惡你的,但凡與劉側妃一樣流著赫連人純正鮮血的人我都厭惡。
“世人都說你美,說你是真正的貴女,我卻想把你那張從不曾掩飾著喜怒與從不曾顯露出心底陰暗一面的面孔扯碎。
“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什麼真正心地純良的人?怎麼可能會有人真正地想要幫助弱者?
“每個人都應該是邪惡的,只不過有些人偽裝得好,有些人裝的功夫不到家罷了。
“而讓人好笑的是,你帶回個溫嬋,分明也只是為了給自己臉上添光,卻被人誇得你如同聖潔的冰玉。
“但我明知道我厭惡你,更知道你的存在更大程度地提醒著我的身份,我反倒對你愈發關注——
“這不是什麼仰慕之情,更不可能發生成為兒女之情,我只是在藉由你刺激著我自己,我離真正的自由和尊貴還差著多遠距離。
“你的高高在上,你的眾月捧月,你的隨心所欲以及要什麼有什麼,仿佛都成了我前進的標杆,它時刻在提醒我,我要多努力,我要怎麼做,才能夠活得像你們一樣。
“毫無疑問,你所擁有的,比王府里那些郡主郡王與世子們帶給我的衝擊還要大。
“因為他們擁有的只是富貴,而你卻是憑藉著一個有極強能力而擁有著的尊貴。
“在你身上我隱約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那是一種凌駕於一切人之上的對極致權力的欲望。
“我開始明白,真正能主宰這個世界一切平衡與否的只有權力!”
說到這裡他眼裡逐漸有了耀眼的光采,甚至是有些振奮。
他好心情地看向沈羲他們:“你們能明白這種刀尖上起舞的感覺嗎?
“一面心裡被現實刺得遍體鱗傷,一面卻又有種隱秘的快樂,因為我找到了改變命運的關鍵點。”
沈羲他們俱都沉默。
他站起來,說到蕭淮面前,望著他道:“沒有人不會屈服於權力,不光是我,還有蕭放,你的父親,也是一樣。
“甚至於李錠,也沒有什麼特別。——哪怕就是你,張盈,你也是。若是沒有權力附身,你活不到現在,更不可能在今夜走到我面前。”
沈羲默頓,笑了下:“你說的對。權力很重要。不過權力卻不代表殺戮就是正確的。”
“不不,”他伸出手指來搖了搖,“有了權力,你做什麼都會是正確的。
“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會知道所謂的對與錯,不過是看你能夠征服多少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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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章寫得比較細哈
第488章 密室之內(四)
“那麼你到如今為止,征服多少人了?”沈羲徑直對上他的目光。
“你可知道,就如同當初李錠能夠反秦成功一樣,只要一個人不能取得絕對的權力,壓制所有人的一切思想,他根本不能說可以主宰一切。”
“不一定要絕對權力,你忘了,世上除去權力,還有權術兩個字。”
他負手又踱回原處,說道:“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征服你能征服的,不能征服的,就去平衡和牽制。
“人有七情六慾,任何的情和欲都可以視作為人的軟肋,你只要針對這一點,好好地利用就可以了。”
他像個諄諄善誘的長者,稱得上耐心地與她說著這些。
但在這看似良善的面孔下,字裡行間的貪婪與狡詐卻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來。
沈羲凝著雙眉,再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到這些的?”
“具體要說什麼時候,很難說得清。”他回頭微笑,“這並不是一朝一夕能促就的事。
“九歲那年我終於靜悄悄地被歸了宗,甚至於低調到只是去宗廟裡磕了個頭而已。
“我成了祈家不曾有資格露面的小公子,只等著將來長大後,趕在祈蔚風之前尋個外族女子訂親成婚,如此便就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因為這項存在價值,相應地獲得了一些權力。有了個獨立的小院子,也能讀書習武。
“那年冬天我在得到成親王的允許下,買了只小狗作伴。
“它對我很親,很粘我,每次我進院來它就會老遠追出來纏我的褲腳。
“我也很用心地餵養它,給它取名字,甚至是悄悄帶著它一起睡覺。
“每個人都覺得它是的寶貝,可是某天我抱著它玩耍的時候,想像著刀尖劃破它頸口的模樣,我莫名地有些興奮,然後就真的找來一把刀,把它殺了。
“我至今還記得它倒在血泊里時一面抽搐著一面哀哀地望著我的眼神。然後我又補了一刀,它就再也不能動了。”
沈羲嘴角抽搐了兩下。
他微笑著看過來:“像你們這種慣愛施些小恩小惠來標榜自己良善的貴女,肯定體會不了這種快感,可這就是掌控力。
“你能完全左右自己手上的力量,這對我來說有著致命的誘惑。沒有人規定它信任我,它在乎我,我就不能將它毀滅。
“我從四歲起就變得迷惑和迷惘的心,在殺戳之後又得到了久違的激昂。
“原來這世間也是有我能夠控制的事物,只要我比他強,我就能控制他,這就是真理。”
沈羲屏息了有一會兒。
到這會兒,畢尚雲的笑容才令她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方才那樣的氣氛,乍聽下來他們竟還有些談心的味道,然而此刻,她只覺後心已經有心發毛。
一個能夠得出這樣結論的人,一個在面對著幾乎知道他所有秘密還能夠如此平靜如此淡然地知無不言的人,你怎麼能夠不怕?
但這種怕卻又不是害怕對生命受到威脅的害怕,而是對人心扭曲到如此境地不可思議。
不是說逆境只會鍛鍊人麼?原來竟然也能把人引向另一個方向。
“所以後來,張盈就被你當成寵物一樣地殺了?”她苦笑道。
“我並沒有殺她,這個你很清楚。”他說道。
“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著手你的抱負的?”沈羲問。
“十三歲的時候。”他又啜了口茶,“王府里請了武師,九歲那年我改姓祈之後,也被安排跟著習起武來。
“武師工夫不行,他們也知道貴族子弟們,除去那些將門,都不會真心想習武。
“我卻是極有心,因為我害怕將來成親之後會立刻被成王妃她們滅掉,我必須學會保命的本事。
“所以我習得格外刻骨,而我又不願意讓人發覺,一般都是自己找沒人的時候偷偷發狠練。
“後來察覺武師水平太差,我便又找了個理由,借郡王們的口換了個真正有本事的進來。
“這個武師是混跡這江湖的,會許多旁門左道,也認識很多江湖上的人。當然,他不知道我私下裡偷聽過他很多事。
“但那時候我還只是心裡有個印象而已,並沒有真正接觸。
“後來到了十三歲,劉側妃終於給我物色了一個拓跋女子為妻,婚事訂下,她也放了心,我終於也可以出門走走了。
“但我發現我仍然與這個圈子格格不入,我哪怕站在人群里,也始終像個隱形人。那年我認識了段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