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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臉上一瞬間划過一抹追悔,“希望,我從前對他的關心太少了。”

  唐無香看不見,但能聽出他語氣中細微的變化,他怔了怔,忽然揚了揚手中的酒,“好友的酒素來都有我一半,我可以喝麼?”

  沉樞本來還在情緒里,見他這樣又有些無奈,酒鬼的脾氣和謝樘一樣一樣的,這酒是他準備帶回汨疆的,但好酒不等人,沉樞心裡嘆了口氣,大不了再跑一趟,“喝吧。”

  唐無香揭開酒封,取來瓷碗倒了兩杯,推過去,接上了他之前的話,揶揄道:“不會,他總是提起你,說你對他如何照顧,有陣子傷了雙手,連屁股都是你擦的,以……呃,一個大戶人家主管的身份。”

  記憶浮沉,沉樞心頭似乎有線一扯,一點動容和溫柔散進血脈里。

  那是謝樘十二歲的事情,聞陶開始教他學習鑄術,他第一次開爐沒看黃曆,鑄爐因年久炸了,他雙手上的皮燙的一點不剩,血肉模糊的連睡覺都得用線吊起來,因此不止連擦屁股,連飯都是沉樞餵的。

  把汨疆比作一個很龐大的人家,他可不就是萬事操心的主管麼,是主管,而不是主人……

  沉樞霎時悲從心來,他從來不是汨疆真正的主人,這個地方不需要主人,有等級就夠了。謝樘看似粗心不擅謀略,但很多事他看的比別人很清楚,他只是不願意向不懂人解釋,也不會向不願意聽的人說。

  他驀然間想起一個細節來,每次謝樘回汨疆過年,飯桌上都會同他說中原,中原的河比竹斜到奴集的路還長,中原的花繁雜的比阿桑頭上的墜珠種類還多,而中原的花魁,被沉樞打斷了……

  沉樞心中酸楚道,大概我就是那個不願意聽的:“那他的身份呢?”

  唐無香要與他碰杯,笑道:“敬你,他呀,自然是俗到極致的少爺,為愛走天涯,話說我從沒見過這麼窮酸的少爺。”

  沉樞不知道他在敬自己什麼,他舉杯碰了,求不得入口,氣味甘美醇厚,卻是刀鋒一樣的第一喉酒,沉樞被辣的眯了下眼,“他確實是個窮少爺。”

  頓了頓,他忍無可忍的問道:“他為了誰在走天涯,你知道嗎?”

  唐無香顯然是個酒鬼,這麼烈的酒他眼睛都沒眨一下,吐出滿口醴香,面向沉樞道:“怎麼才算知道呢,知道姓名?有過交情?還是說過話?”

  沉樞總覺得他那雙瞎眼裡有點很深的東西,可任他是汨疆之主也看不透這雙已經失明的眼睛,他道:“都算,你知道什麼?”

  唐無香夾了顆花生米擱進嘴裡,沉樞被他吊著,一時沒能注意到這瞎子夾花生米的技術登峰造極,就是普通人都不一定比得過他。瞎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又夾了個珍珠丸子擱進盤裡,這才道:“作為好友的至交,我自然什麼都知道。”

  這大餅畫的夠虛,也不知能吃不能吃,幸好沉樞耐心十足,放著徐朝暮坐在這裡,桌子估計都掀好幾回了,沉樞卻一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姿態,但其實他心裡沒有面上這麼平靜,他有些忐忑,莫名其妙的。

  接著唐無香瞭然於胸的笑道:“我等江湖兒女,自然是為了酒,為了魚,為了實力相當的對手在浪跡天涯。”

  魚是什麼鬼!

  沉樞額角青筋一跳,哪怕是唐無香有張良善的臉,他還是有種此人在捉弄他的錯覺,但是唐無香若是不願意說,他逼問也沒用,於是只能挑自己感興趣的接了話:“……什麼魚?”

  唐無香擦了下嘴,道:“這下話題又扯回來了,這正是好友言行矛盾的第一處。”

  沉樞眼帘一抬,見唐無香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的扣,一副準備條分縷析的模樣。

  “我這好友喜歡吃魚,河裡的潭裡的溪里的,只要他餓的時候看見的,都去見了閻王。魚這東西自然是越新鮮越好吃,烤著最方便,只要有火有鹽,鐵定難吃不了。不過這也是要看天賦的,有些人使的一手好劍,卻烤的一手爛魚,不過我也是因此和他結緣,就不說他廚藝的不是了。”

  汨疆的水很珍貴,故而魚更稀罕,除了黎君和大巫師,其他人是很少能吃到魚的,因此這個事情沉樞並不知道。

  不過事實上謝樘的廚藝就是很不是,沉樞有幸享受過他一次照顧,覺得今生都夠了。

  那時他的羽翼初豐,前任汨疆之主沒把他當回事,那一任的大巫師卻十分忌憚他。大巫常年占福卜禍,或許對祥瑞或威脅有種離奇的感應,他覺得此人威脅極大,暗自派人截殺,多次死裡逃生。

  終於有一回沉樞受了傷,謝樘帶他藏在竹斜的奴集中,為了降低被找到的危險,吃喝都是族長的兒子親自經手的。

  沉樞第一回被他扶起來,燒的昏昏沉沉的,看見瓷碗上的白氣難得有了點慰藉,一口粥下去眉心就攪成了結,他以為喝的是鍋底灰泡的水,但看謝樘滿臉的灰,忍著喝了。

  第二次卻沒忍下去,因為實在是難喝,味道腥中帶點糊,纏纏綿綿銷魂的很。他們躲了幾天沒動彈,謝樘看他瘦的厲害,溜出去偷了只雞,他要是烤就好了,結果他非為難自己要弄雞湯。敲鍋砸盆的折騰半晌,最後便宜了奴集的野狗。

  後來他學乖了,弄些木耳、蘑菇之類的顏色重又沒味道的東西來炒,一點一滴的加鹽,結果倒是不咸,就是他眼盲摘了種有微毒的菌子和在一起,把沉樞害的上吐下瀉。

  不過這些沉樞都可以原諒他,畢竟再難吃都是他一片心意。真正讓他覺得此人的廚藝不可饒恕的原因是,後來他才知道謝樘給他做過這幾頓飯,十次有八次忘了洗鍋,沉樞拿眼刀割他,他還強詞奪理,說他一輩子沒碰過陽春水,他說他慌,想快點弄出點吃的來,結果總忘記。

  吃過半個多月的洗鍋水的沉樞登時對唐無香產生了一種同情,他站在前車之鑑上抿著嘴笑道:“他是不是給你吃了他烤的魚,讓你印象深刻。”

  “不是,比這可怕多了,”唐無香露出一種不堪回首的表情:“他讓我給他烤了一個月的魚。”

  這確實像是謝樘會提的要求,但關鍵是不相識的唐無香為什麼會答應……沉樞心裡好笑,嘴上卻假公濟私的道:“他想必是開出了一個誘人的條件。”

  唐無香撐著下巴道:“確實誘人,我當他一個月的伙夫,他救我一條命,我生平還沒做過如此占盡便宜的交易,實話說,我當時覺得他有點傻。”

  沉樞護短道:“他不傻,他肯救你,說明你值得,而事實也是如此。跟我說說他是怎麼救下你的吧。”

  唐無香對空氣敬了杯酒,笑道:“值得不敢當,但我很高興能遇到好友。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你剛到中原,可能不知道,我並不是天生的瞎子,如今這盲眼卻是拜我姥姥所賜,我到現在還不太能理解,一個人為了手中的權勢,到底能執迷到什麼地步?”

  沉樞心神劇震,一瞬間竟恍惚以為唐無香這句話問的正是他,他因為權勢忽視了謝樘,而汨疆的世族因為權勢和利益,選擇聯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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