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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兒連聲問什麼事。
紀大夫人揚聲,帶著堵噎的鼻音,“沒事。”
外頭靜了。
“坐下吧,把整件事詳細告訴我。”紀大夫人信了節南。
節南依言走回去,不急著坐,卻俯身拾起手爐,放回紀大夫人手裡,這才坐到一旁,將趙大將軍留下秘密武器,並以四幅圖為線索,她如何得到圖,如何破解,如何找到青鴉山,見到最後一支趙家軍,還有鴉婆婆,破陣拿四物,換取了趙柏蘭這個名字。
聽完了,紀大夫人泣不成聲。
節南也不勸,也不催,無聲守著。
良久,紀大夫人才開了口,“我恨我爹娘。”
節南神情平靜,“我也很討厭我爹。”
紀大夫人搖頭,“不,你不會懂。別人只夸將門出虎子,不知我祖母重男輕女,還迷信。有個道士說趙氏一門會毀在女兒手上,結果我祖母生下我小姑姑沒多久,曾祖和祖父就死在戰場上。祖母從此偏激,家裡根本沒有女兒說話的份,兩個姑姑早早被嫁了出去,因為婚事決定得糙率,日子過得很不好,都沒活過三十就走了。我爹是嫡長子,我們和祖母同住,我是母親頭胎生下的,因為是女兒,我和母親受盡祖母苛待,祖母甚至不允許全家對外提起我這個女兒,直到大弟出生,母親的日子才好過了。但祖母仍不喜我,既不幫我正趙氏女兒之名,也不許我爹娘疼愛我一分一毫,直到白宗主夫婦出現,想收我為徒,我祖母很乾脆得把我打發了。那年,我七歲,在趙家只是一個影子,對外我根本不存在。”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趙家這本經,和桑家經一樣難念。
紀大夫人繼續說道,“大約我十五歲吧,我祖母過身,我爹我娘想要將我認回去——”
“卻已經回不去了。”節南明白的。
“對,回不去了!”紀大夫人情緒有些激動,“我養父母待我視如己出,可我親生父母什麼都沒為我做過——即便做過些什麼,他們沒能堅持到底,還是放棄了我。最終,趙氏一門還是毀了,我真想問問祖母,是不是毀在了我手上!”
第466引 將門無後
誰能想到,忠君忠國的趙大將軍,到死都沒跪過敵人,受南頌百姓尊敬,卻被自己的女兒痛恨,通曉大義的柏氏已經失去了丈夫兒子,和趙家軍一起守著亡夫的墓,卻偏偏沒有女兒的守護。
重男輕女,自古有之,又有孝道壓身,趙氏夫婦在祖母和女兒之間做了選擇,旁觀者來看,這樣的選擇何其不易,但受到傷害的趙柏蘭無法原諒,也是情理之中。
紀大夫人沒有將自己的遭遇說成悲慘故事,短短几句,道完小半生,道出別人看不到的趙家,但到底骨肉相連血脈相通,聽到母親的消息才忽喜忽悲。無論如何,趙家真剩她一個了。否認不否認,結果都一樣。
紀大夫人真是長話短說,直切主題,“我娘為何要把我的事告訴你?我和木蘭花林有何干係?除了我這身骨頭血肉,我一樣趙家的東西也拿不出來了。”
節南從香袋中取出木蘭銅雕,“趙夫人告訴我,只要把這個拿給你,你就知道了。”
紀大夫人看到銅雕,臉上竟露好笑,“南姑娘,你讓我娘騙了,就像她騙了我,讓我以為她和我爹一塊兒死在了北都一樣。這木蘭銅雕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小玩意。我祖母老說女兒家沒用沒用的,我就拿這個小玩意氣她,整日背木蘭辭。後來我才知道,背什麼都沒用,老太太自己就是被重男輕女的爹娘過繼給別人家的,所以親情淡漠,對弟弟們也不算好,就是覺得能幫趙家傳宗接代,盡到她這個主母的責任罷了。老太太誰都不愛,就愛她自己。”
節南可以肯定,趙家那本經都是被那位老太太弄難念的,不過她不想多問,“還請您好好想想,你娘不會拿這麼大的事糊弄我的。四幅圖以木蘭辭串聯,最後的線索木蘭花林,指得其實就是你。你是趙家僅存的一脈,你相信女子當自強,如花木蘭一樣。我想,你爹娘打心底思念你。所以這個重要的秘密以你為名,他們守護這個秘密,如同守護你一般,以此彌補他們心中的虧欠。而答案,一定就在你手裡。”
紀大夫人鼻子又是一酸,“你和趙家有什麼淵源,這麼替他們說好話?我爹明明是為南頌——”
“為了南頌,也是為了嫁到江陵的你。一旦錦關山最後一線被大今攻破,江陵安在,紀家安在?紀大夫人可曾想過,即便北嶽劍宗再強,國破家就亡了。”
紀大夫人深吸一口氣,眸中沉光,“你——很會說話。”
節南搖搖頭,“我不喜歡講大道理,我只告訴你事實,是大夫人你太驕傲了,口不對心。容節南放肆,且問大夫人一句,你不是走火入魔練岔了氣,而是中了陰寒功,以至於經脈受損,體溫才低於常人吧?”
紀大夫人眯了眯眼,“是又如何?”
“練這種陰寒功的,我認識一個,叫木子珩。”
“不認識。”實話。
“那麼,盛文帝的影衛寞雪呢?”
在回來的路上,節南和王泮林理了理各條脈絡,發現除了長風是隱弓堂的爪牙之外,寞雪也有問題。傳聞中,寞雪殺人無影無形,多是數日後死於寒氣攻心經脈盡斷。
年顏正是這種症狀,陰寒入體,卻是木子珩下得手。
也就是說,寞雪很可能就是木子珩,或是木子期。
“……”紀大夫人張了張口,哼笑。
“真不愧是將門女兒,倔脾氣和婆婆有得一比。”對於有把握的事,節南也不用紀大夫人承認,“大今兵臨北都,你父親,你的弟弟們,決意與北都共存亡,而你看似事不關己,卻偷偷潛入盛親王王帳,意圖行刺,被寞雪打成重傷,雖然僥倖逃脫,但也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你還在戰後去過北都,尋找你娘,可你不知你爹早將你娘送到青鴉山,以為她死在戰火之中。可是,你救走了趙府其他人,所以呼兒納到趙府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府。”
紀大夫人目光終於柔軟下來,“你真得很聰明。”
“承蒙誇獎,從正天府到江陵,坐了十日船,閒工夫太多,就想得多了些。”她比不得王泮林的急智,但給她充分的考慮時間,她還是能解決一些高難度的謎題的,“對外,夫人是北嶽宗主之女。這樣的消息,還是不難打聽到的。不過北嶽劍宗和你娘的淵源頗花了些功夫。”
多虧文心閣的老底子深厚。
“北嶽劍宗和我娘有何淵源?”紀大夫人一愣。
“白松。柏氏。松柏。你娘是白松同父異母的妹妹,本名白柏,嫁給你爹後,不知為何一直用名當姓,也不曾公開過和白宗主的兄妹關係,我就不知情了,您得問白宗主。不過,我大概猜得到,你娘為何請白宗主收養你。趙柏蘭,趙大將軍希望你能像你娘,而你娘希望你像花木蘭,如果將軍府只能讓你憋屈,不如把你送到一個可以有所成就的地方去。”
紀大夫人驚捂了嘴,眼淚又下。
外面傳來很多腳步聲,應該是老夫人她們上船了。
節南起身,將木蘭銅雕放進紀大夫人的手裡,神情難得慎重,“大夫人,請一定仔細想一想,您手上真得沒有一件你爹娘給您的東西了麼?”
門外小丫頭歡兒大概耐不住了,跑進來正要通報,“大夫人,老夫人——”
她見紀大夫人哭得稀里嘩啦,立刻護起主子,對節南叉腰瞪眼,“南姑娘怎麼把我家夫人惹哭了?夫人身子不好,禁不起這些的。”
節南這下是真往外走,而且是大步走,“有說那麼多話的工夫,還不把大夫人扶進裡屋,免得讓老夫人她們瞧見了,擔心些有的沒的。”
帘子一掀一落,節南已經到了甲板上,裡頭怎麼樣都不關她的事了。而到這份上,該她桑節南做的,都做了。最後,絕殺的武器能否現世,不是她能掌控的。
節南,其實,對這武器的殺傷力抱著很大的懷疑。
黑火造出來的大傢伙,應該又是雷聲大,雨點小吧。
第467引 二爺活該
祭祖時,紀大夫人沒出來。
如同對二兒媳婦的寬容,甚至默許了和離,紀家老太爺和老夫人對此一點不介意,畢竟紀叔韌都沒露面,又如何苛責身體孱弱的大兒媳婦。
所以,沒有了兩大能幹的兒媳撐場面,沒有了花蝴蝶紀叔韌的串場,節南就成了神龍船上的中心。
祭祖儀式完成後,給族裡年紀最大的長老們敬茶磕頭,給一群老婆婆們敬茶磕頭,給紀伯丈在內的叔伯長輩們敬茶磕頭,再同紀寶樊這一代的表弟表妹們敬酒,簡直滿場飛。
夜幕降臨,晝市變成了夜市,送神龍船的吉時到,節南才終於結束她今日的使命,讓紀氏一族認住了她這張臉,有工夫喘口氣了。
紀寶樊走過來,手裡各拿一隻神龍小船,船上掛著精緻桔燈,遞給節南一隻。
桔燈閃閃,照亮紀寶樊心思甸甸的面容。
節南好猜,卻不能猜到紀大夫人會告訴女兒多少事,就問,“怎麼了?大夫人的狀況沒好轉麼?”
紀寶樊搖搖頭,“我方才進去瞧了一眼,我爹就把我趕出來了,但覺我娘的臉色比昨晚還差,眼睛都腫了。”
“大概是太吵了,鬧心。”節南無意試探紀寶樊。
她的目標很明確,將事情原委向趙柏蘭全盤托出,交銅雕,無需再從紀家其他人那裡打探什麼。
“我爹也是這意思,等和我娘一起放了神龍船,就會先回府。”
放神龍船,就是向神龍祈願,紀大伯的心愿十分明顯。
“我突然想起來,既然我乾娘已經和你二叔和離了,我為何要磕了那麼多頭,敬了那麼多茶,傻子一般認了一大群長輩呢?”
節南看船尾,紀老太爺和老夫人正扶著紀氏年紀最大的老人家放神龍船,焚香祈天,求來年五穀豐登,買賣興旺,國泰家康。
“這有什麼為什麼?你是王芷的乾女兒,就不是我的乾女兒了嗎?王家的親戚要認,紀家的親戚當然也要認。”船側,紀叔韌攀著繩梯跳上來。
紀寶樊忙行禮,“二叔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紀叔韌煩躁地揮揮手,腳下有些浮。
節南瞧他髮髻有些鬆散,臉上鬍渣冒青,雙眼無名火亂竄。紀叔韌這麼講究穿著的一個人,身上皺巴巴的,革靴都是泥漿點,此時哪裡還有半點拿神龍船裝銀子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