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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鬍子的說話興致,鬍子沉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了呢?”這傢伙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鬍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鬍子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qíng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鬍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干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鬍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糙甸子裡,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糙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dòng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鬚,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鬨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dòng賓還在捋鬍鬚,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ròu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閒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qíng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jì,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閒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nüè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dàng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杰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qíng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qíng義了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qíng,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qíng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飢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痴痴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里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cháo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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