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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輪到明蘭為難了。

  當初熊老大人興建澄園之時,原就將臨水望山風景優美的小花廳,建作內宅女眷宴客拜會之用,是以離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這次要見的原配娘家,加之餘家二嬸嬸也在,作為填房的明蘭忽覺底氣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齊莊重,前呼後擁去了小花廳。

  一踏入花廳,明蘭抬頭看去,只見太夫人正陪著兩個中年錦裝婦人說話,兩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著,眾人聞聽通報聲,俱是轉頭來看。坐在太夫人右側的一位身著藕荷色對襟夏衣褙子的婦人,站起走過來,拉起明蘭的手,喜悅道:“這不是明蘭麼,快叫我瞧瞧,唉,都長的這麼高了,人也張開了,更好看了。”

  明蘭見她,也倍覺親切,笑著福身道:“給四嬸嬸請安了,餘四叔的清塘樂譜可修編好了,弟弟妹妹們可好?說起來,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罷。”

  餘四太太眼眶有些發紅,似是連日哭泣的痕跡,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個消停,難為你還記得容丫頭,這孩子也常念叨著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陣子還與我來信,說又診出有身孕了,還抱怨段家再不許她再去茶園了,拘她在家養胎呢。”明蘭拉著餘四太太的手,邊說邊走。

  “誰說不是。嫣然這孩子是個有福的,如今兒女成雙,使去的婆子回來都說,段家待她極好。”餘四太太滿臉欣慰,白淨清秀的面盤滿是笑意,“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愛走動的,還沒口的誇大理好,說什麼茶花遍地,雲霞滿天,處處可入景,民風淳樸和善。說的你四叔都動了遊興,直嚷著想去瞧瞧呢。”

  餘四叔其實行二,不過余家的堂房輩分是混一道的,這才叫他四叔,沒想這些年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明蘭不禁好笑。

  餘四太太出身,十歲就能打上百套棋譜,能吹笛彈箏,擅畫魚蟲鳥shòu,後嫁了氣味相投的余家老四,夫唱婦隨,好不和睦。很長一段時間內,餘四太太都是明蘭對古代才女認知的指標。她雖才高愛文,但不會目下無塵,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務,照顧公婆,教養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圇周全;她雖出身名門,卻親切和氣,從不曾對位卑之人白眼。有時興頭來了,還會指點兩下明蘭那手狗刨毛筆字,隨夫婿去鄉野時,見著有趣的小玩意,也會多帶明蘭一份。明蘭來到這個世界後得到的第一個小泥人,第一架小風車,甚至第一個糙編蟈蟈籠子,還有第一隻小長毛呆兔,都是她給的。

  幼年時的余家,是明蘭內心深處的樂土。余閣老威嚴明理,余老夫人慈愛和祥,嫣然待自己如親姐妹一般,有時在余府花園裡頑,還能遠遠看見湖中亭里,餘四夫婦或對弈,或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讓小明蘭心裡好不羨慕。

  明蘭許久未見余家人,還待寒暄幾句,那頭的太夫人已高聲笑道:“明蘭,還不快過來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說,也不當冷落了客人。”

  明蘭聽了這話,也不辯駁,只攜著餘四太太一道走過前去。

  “這是余家大太太,快來見禮。”

  太夫人一副熱絡狀的拉著余大太太,明蘭笑著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著她,抬頭間不著痕跡的打量對方,頓時一愣。那余大太太保養的極好,出乎意料的年輕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顴骨偏高,皮膚白膩,竟有一番潑辣凌厲的成熟艷麗,看著不過三十上下的美婦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蘭,從頭上金閃的五鳳朝陽赤金紅寶釵,到明蘭胸前的九節赤金瓔珞葫蘆項圈,下頭綴著的水頭極好的明玉,最後到明蘭隆起的碩大肚皮,她的眼神瞬時一戾,然後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蘭的福禮。

  她也不與明蘭說話,只轉頭與身旁的餘四太太道:“你適才說的是,嫣然是個有福的,公爹親自給她找婆家,能沒福氣麼?!”餘四太太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得罪了長嫂,只好笑著不說話,自己默默坐下。

  “家裡的姑娘個個都有福氣,單只我的嫣紅命相單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後這麼多年,還有沒有人給她上炷香。這孤魂野鬼的可憐……”余大太太氣勢逼人,逕自說著。

  “嫣紅姐姐這不埋在顧家的墳冢中嘛,”明蘭忍不住插嘴道:“何來孤魂野鬼之說。”

  余大太太被當中打斷,十分不悅,眼神銳利,盯著明蘭緩緩道:“……連個骨ròu都沒留下,離孤魂野鬼也不遠了。”

  明蘭心頭一沉,堅決不接這個話題,從丹橘手中接過暖盅,輕輕吹著裡頭的湯水。余閣老一生qiáng悍能幹,外能執掌朝閣,內能安家平事,老伴純善,兒女基本聽話,連幾個兒媳都是老頭自己出馬挑的,家庭氛圍單純簡單,這位填房余大太太潑辣厲害,估計是整個余家的例外,偏偏兒子還就吃兒媳這套,幾乎言聽計從,余閣老未免抑鬱。

  太夫人一見冷場,不慌不忙的笑道:“親家母說的什麼話,嫣紅這孩子雖在顧家日子不長,我卻是極喜歡的,說話慡利人又大方。哎喲喲,說句不中聽的,我比自己閨女還喜歡呢,親家母把閨女調教的這般好,卻是顧家對不住她了……”說著,她忍不住聲音哽咽了。

  明蘭冷眼看她,腹誹著這麼好的材料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余大夫人聽著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顧家沒緣分,我也不叫她嫁過來了,平白害了性命,這才幾歲的年紀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個親家母,不住的自責,表示沒照顧好余嫣紅全是顧家的責任,她一邊摁著帕子,一邊哽咽著:“別說親家母心裡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紅那孩子的好處,也是心裡堵得慌。也是廷燁的不是,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留著嫣紅獨個兒孤零零的,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個老妖婆,你乾脆直說是顧廷燁害死余嫣紅的好了!什麼‘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將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幾月幾年的,那還不得死個百八十回呀!什麼‘獨個兒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門沒兩個月你就掛了,說好聽了叫夫妻qíng深,難抑思念,說難聽了是按捺不住寂寞,離不開男人!

  根據顧廷燁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條顯然不適用余嫣紅,丫個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紅說話呢,還是在埋汰她呀!

  ——明蘭滿心的腹誹,卻只好打肚裡官司,默默忍氣聽著。

  “沒法子,女婿當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紅,冷落也是難免的。說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從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說越沒遮攔,連素來好脾氣的餘四太太也忍不住皺眉,明蘭總算逮著個機會,趕緊插嘴,半調侃道:“您這話就不妥了。怎麼叫從中作梗呢,那是余閣老早年說好的呀。余閣老幾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麼也比余大人幾個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麼些罷。”

  此話一出,餘四太太忍不住莞爾,半嗔的瞪了明蘭一眼。

  余大太太無語,足足瞪了明蘭半盞茶,才被太夫人的一聲輕咳轉回神來,她對著明蘭,語氣硬邦邦道:“我們今日前來,實有個不qíng之請。近年來,我公爹身子愈發不成了,特意來京城尋醫,幾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蘭大吃一驚:“余閣老病了?”她轉頭看著餘四太太。

  餘四太太含淚點頭:“自上個月起,便時不時暈過去,這次尤其兇險。那日爹爹剛吃了藥,人瞧著略清醒些,他說……他說……”她為難的看著明蘭,似是難以說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著譏誚:“你若說不出來,便由我來做這惡人了。那日老爺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無憾,如今兒孫繞膝,唯獨嫣紅早夭,可憐連個子息都沒留下。後來咱們又請了清風觀的玄元真人,真人說,若是沖沖喜,不定就好了。”

  明蘭慢慢睜圓了眼睛,心裡不住下沉。

  “……這便有了念頭,給我那沒福的女兒過繼個兒子,一來以後也認給她墳前供碗飯吃,二來叫我公爹有個慰藉,倘若就此能醒過來,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練了許多遍一遍,說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舉兩得,你說呢。”

  她直直的盯著明蘭,似想立刻就得了答覆。

  明蘭一時吃驚,脫口而出:“那要過繼誰?”她轉頭去看太夫人。

  “不是賢哥兒。”太夫人悠哉的搖著團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燁與我說,賢哥兒是老三唯一的兒子,哪有出繼給人的。我深覺有理,本也沒法子的,偏巧了,恰有個絕佳的人選。來人,把他們帶上來罷。”

  一茬接著一茬,明蘭有些目不暇接,轉頭間,卻見向媽媽帶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來。向媽媽身後的年青婦人進屋後,便盈盈跪下磕頭,口裡清脆道:“曼娘給諸位請安了。”她又拉著身邊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懼怕,低聲道:“昌兒給長輩請安。”

  這麼多日來,明蘭頭一次真吃了驚,他們是怎麼從顧廷燁安排的地方出來的?!

  太夫人笑著轉頭對眾人道:“老二那會兒糊塗,說來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頭置了個外室,後有了一兒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婦那兒養著呢。”

  余大太太得意:“這昌哥兒我瞧著乖巧伶俐,與其留在外頭,不得認祖歸宗,還不如就記入嫣紅名下了罷。”言下之意,暗指明蘭善妒,才致使昌哥兒不得歸宗。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如火燒般憤怒起來,她不顧身子不靈便,忽的站起來,提高嗓音冷笑道:“諸位好周全的想頭!”她先對著太夫人,毫不掩飾眼中的蔑視,“您真是個大能人,就沒您不知道的。別說家醜不可外揚,以侯爺今時今日的身份,年輕時的事家裡人遮掩還來不及呢,您只差滿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臉了,冷聲道:“我也是為了……”

  明蘭利索的打斷她:“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顧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勞您多說一遍了。”然後不待太夫人發怒回嘴,她又轉向餘四太太,柔聲道,“我是個什麼人,四嬸嬸是知道的,今日我對事不對人,若有得罪,萬請恕罪。”

  餘四太太起身,臉上又是歉意又是為難,連聲道:“我知道你的難處。”頂著不孝的大帽子,還有個六神無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這事不妥,卻也不敢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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