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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手下咔啦一聲,穩固牢靠的漆木扶手竟被他捏裂了一道縫。他沉著臉道:“那你又為何不專國秉政,大權獨攬?”

  霍不疑道:“臣年幼時,曾聽阿父對阿母說,當年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他比陛下年長,比陛下家財豐盈,至於名望才幹也不見得比陛下差了,可他還是願意輔佐陛下。因為他在陛下身上看到一種光彩,像無邊無際的土地一樣沉靜踏實,像奔騰不息的河流一樣洶湧壯闊,強而不欺,柔能克剛——阿父認定您就是能安定天下善待百姓的真命天子。”

  皇帝今夜第一次露出笑意,板著面孔道:“你那會兒才幾歲,怎麼記得這麼清楚,不是瞎編的吧。”

  霍不疑微笑道:“臣自小記性就好。”

  皇帝一點頭:“這點像你阿母。記得他們成婚後,你父親時常誇耀新婦博學善記。”

  霍不疑心口一通,淚光瑩然,依舊笑道:“阿母記性的確好,兄姊們不論多久前犯的過錯,她隨口就能說的清清楚楚。”

  皇帝知道觸及養子痛處了,只能調開話頭:“那你也不能私自調兵啊,如今這個門檻怎麼過,你可有想過!”

  霍不疑道:“臣是沒有辦法了,這事已不止一人對陛下說過。虞侯曾在酒席上暗示陛下,陛下裝作沒聽懂;吳大將軍嚷過太子不懂軍事,再去軍營也無用,陛下就讓臣去東宮幫忙;還有嚴神仙,那年太子大婚他就說過太子不適為儲……陛下連嚴神仙的話都不聽,臣還有什麼辦法,非得讓陛下親眼看看東宮大權旁落的結果!既便不是臣,只要功於心計善於鑽營,謀得太子的信任一點也不是難事。”

  “說得好!”一旁的錦簾忽然伸出一隻玉手,皇后微微掀起簾幕走了出來。

  皇帝暗嘆一聲,霍不疑滿臉愧色。

  皇后站在霍不疑跟前,靜靜道:“子晟說的句句在理,不過你也該知道,自古廢黜的太子,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霍不疑難受的閉了閉眼,直視皇后:“那年博士來長秋宮講史,說到高皇帝故事,娘娘言道,高皇帝雖然仁義不足,分吃生父之肉,丟棄一雙兒女,可他到底是個好皇帝。他再喜歡戚姬與如意,可有礙朝堂,他就不敢強行易儲,即便他知道呂后不會放過他們。”

  皇后手指發抖,定定的看著霍不疑。

  霍不疑繼續道:“在高皇帝心中,江山社稷遠重於愛妾幼子,而宣皇帝明知太子不妥,還是聽之任之。在他心中,與原配皇后的情意更重。於是,自高皇帝始,前朝一氣出了六位明君,氣吞山河,雄霸宇內,而自宣皇帝後,朝局漸亂……”

  “好一番絕情舍愛的豪言壯語!”皇后冷著臉,“高皇帝明知愛子難逃一死,為了江山社稷也忍下了,是以你也要捨棄所有情意麼?”

  霍不疑跪在皇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臣自知對不住娘娘和太子,願一死以謝恩義。”頓了頓,又道,“本來,臣也沒指望活著回來。”

  皇帝撐著扶手半起身,有心替養子說兩句話又顧忌皇后,只能懸在那裡。

  “你弄錯了,予說的不是自己與太子。”皇后道,“你進宮時已經八歲了,懂事伶俐,好學謙和,又健壯少病,我並未為你操心多少。真要談養育之恩,教誨之責,你該感謝的是陛下。反倒是後來你為太子前後周旋,善後奔走,功勞極大。若不是你,太子的名聲早壞了——雖然,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陛下,不願他為此憂慮心煩。”

  話雖這麼說,但多年夫妻,皇帝還是看得出皇后心中有氣,於是更加不敢插嘴。

  “予說的是少商。”皇后冷冷道,“整件事中,陛下立儲不當,太子庸碌無能,老三有宏圖大志,你有血海深仇,而我則是慈母多敗兒……只有少商。這事與她毫不相干,卻被你無辜的拖了進來!”

  霍不疑臉上少許的血色也褪的乾乾淨淨,嘴唇微顫,無法言語。

  “你剛才說的頭頭是道,舍小情,就大愛,澤被天下。好,現在我來問你,從你奔赴凌家別院,私自調兵開始,你是不是就決意捨棄少商了?!”皇后重重的問道。

  霍不疑痛苦的按住傷處,過了半晌才艱難道:“……不錯。”

  皇后冷笑一聲:“說的好!”說著,她走到皇帝的書案旁,上面有一個半尺高的精緻漆木架,上頭懸有一面彎月形扁方銅罄。皇后抽出架子上的小銅錘,急急的敲打起來。

  皇帝說機密時是不許任何宮婢宦官在側的,他們都遠遠的隨侍在外一圈的宮室內,要召喚他們就得敲響這面銅罄。

  霍不疑猶自不解,皇帝已經撫額嘆息了。

  皇后再走到簾旁,從欄柱後摸到一根繩索用力一拉。

  繁麗綿密的錦簾如水瀑般從兩邊拉開,內室里跪坐著一名纖弱少女,長發覆背,微側雪腮。她跪坐的一動不動,背向霍不疑。

  第140章

  霍不疑看見她,頓時氣血翻湧。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胸膛中劇烈的跳動著,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屠城滅族那晚,難以言喻的驚懼痛楚如同潮水般湧進身體,他卻無能為力。

  重傷墜崖後,他躺在山洞裡等死,渾身冰冷,孤獨絕望,可是只要想起她,心口就是熱的。他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心痛如絞,便是瀕死時也不覺得多痛,如今終於明白了,就是用細細的鐵絲一圈圈的繞在你的心臟上,然後慢慢收緊,看著血一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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