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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天下焉有不死人的,這個道理他起事之初就懂了,與他一道血海里拼殺出來的心腹重臣哪個沒有家人親友或死於戰陣或亡於牽連。包括他自己,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了,同胞三姊妹也只剩長姊一個了。

  可那些從龍之臣哪個也沒有霍家來的慘烈,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幾乎全族殆滅,如今凌不疑已是霍家兄長留在這世上唯一血脈了。

  皇帝有時欣慰於凌不疑端厚果決,高光清揚,但有時又不樂見他太過卓爾不群。皇帝常想,養子要是和尋常勛貴子弟一樣就好了,或像自己的那些兒子們,熱愛權勢財帛,熱衷於美酒遊獵,蓄姬納妾。如果這樣,皇帝也許會有些失望他不那麼像霍家兄長,但好歹這些東西他都能賜予。

  可凌不疑偏偏不是,他仿佛遊魂一般憂鬱清冷,既不結交親貴重臣,也不蓄養賓客門人,除了對親長手足(這裡皇帝指的是自己和太子)的眷愛,這世上似是諸事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知道如今都城佳婿榜上頭一名就是袁州牧之子袁善見,然而從榜首往下數直到一百都沒有凌不疑的名字,倒不是凌不疑有什麼不好,實是這豎子行事莫測,裕昌郡主和虞侯之女接連碰過釘子後,沒幾戶人家敢再上前自討沒趣了。

  大丈夫立世,不愛駿馬烈酒,不愛美姬名利,非要去糾纏人家的未婚妻嗎。

  當然,程家小娘子一開始並不是人家的未婚妻,根據適才詢問養子扈從得知,他與程氏之前已見過數次了——萬家初見,東郡救命,滑縣郊外的駐蹕別院再會,哦,城門外又匆匆見過一面,然後就是今日。

  皇帝心思慎敏,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其一,凌不疑在獵屋時就存了心意,誰知樓程兩家就跟著了火似的,動作如此之快,等他回過頭去得知心上人已定下了婚約,至此死心,不再強求。

  其二,凌不疑的確是將樓家小兒看做小兄弟,自也將程氏看做手足之妻,這才多加關照,此外並無旁的曖昧之意。

  凌不疑自然說的風光月霽,可真相到底是哪樣呢?皇帝起身,煩悶的在寢帳內來回踱步,自己也不知道該希望趨向於哪個結論。

  若是前者,難道叫人家趕緊退了親事好成全凌不疑?!樓程兩家畢竟正式定親了,即便是君主也不能做出輕侮臣子之事。可若是後者……皇帝重重嘆了一口氣,那還不如去糾纏人家未婚妻呢,至少養子不用做遊魂了,他也知道該從哪裡下嘴了。

  在帳內持卷讀書的皇后,靜靜看了皇帝好一會兒,笑道:“陛下今日是怎麼了?可是困於軍國大事?”

  “不是,是子晟受傷了。”皇帝口風很緊,“對了,皇后可記得程家那位小娘子?”

  皇后秀眉一揚,笑道:“怎麼不記得,阿姈前後跟我告狀數次,說那小女娘粗鄙刻薄,品性不佳,字都不認識幾個。”

  “阿姈的話只能信一半,好端端的到你跟前說壞話,難道教養就好了。”皇帝揮揮衣袖,坐到皇后身旁,“朕記得樓太僕曾與朕誇耀,那程小娘子說過什麼‘滿眼荒蕪才能成就一番大好作為’,可見雖不通文墨,倒頗有氣魄!”

  皇后點點頭:“這倒是。我已訓斥過阿姈了,程校尉夫婦為國盡忠,不得已才拋下女兒,致使程小娘子缺了教養,怎能因此譏諷。前陣子陛下不是給兩家下旨賜婚了麼?”

  皇帝被噎了一下。

  皇后側頭回憶片刻,又道:“當時陛下還說程校尉德才兼備,可惜門第單薄了些,不過樓家麼兒自己喜歡那小娘子,比什麼都要緊。”

  皇帝捻著鬍鬚,悶聲道:“……黃口小兒,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了。”

  皇后覺得皇帝今晚說話顛三倒四的,究竟是要贊成人家小兒女兩情相悅,還是要反對他們自定終身或者門第不配呢。她放下竹簡卷:“陛下,您心裡有事?”

  皇帝長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只能道:“……子晟不肯在宮裡養傷,一定要回自己那兒,早知當初就不賜他府邸了!”

  “……陛下可以將子晟召進宮來。”皇后忍著笑意,依舊端莊溫雅。

  誰知皇帝卻搖搖頭,繼續今夜顛三倒四的語言風格:“子晟在自己府里也好——”這樣才有人能上門致謝,如果那小女娘懂道理的話。

  ……

  少商當然很懂道理,她不但上門致謝,還一口氣致了三次謝!

  頭一日,即從塗高山回都城的次日,少商就讓僕從拉上滿滿一車重禮,並邀上樓垚,打算一起去向凌不疑道謝,誰知臨出門前,樓太僕特意告了假一道跟來了。

  凌不疑的府邸與宮城只有一坊之隔,據說原是前朝某親王的王府,華麗,高闊,檐飛柱升,屋舍猶如龍騰雲鳳展翅,然而卻空曠冷清的難以置信。從大門進去,直至三進後的主居室,除了經過的兩隊整齊嚴肅的巡宅侍衛,少商居然沒看見一個僕婦侍婢。

  與其說這是權貴官邸,不如說是一座軍營。

  比宅邸更清冷的是探病的氣氛。

  少商和樓垚十分熱情,樓太僕也很誠摯,然而凌不疑仿佛有一種神奇的本事,不論人家起什麼頭,他兩句就能將話題聊死,過不多久三人只好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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