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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煜雖早有準備,然而聽到大哥這番話,仍如同鼻根被人打了一拳,悶脹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壓著胸膛里翻滾的澀意,艱難道:“大哥教訓得是,此事我做得的確不妥當,進京後,我會向二老請罪,但——要我放棄傅小姐,恕我辦不到。”

  平焃定定地望著弟弟,見他滿臉慚色立在跟前,但目光黑沉,語氣堅毅,顯見得已打定了主意。

  想起這些年來,弟弟性情雖倔強恣意,卻處處顧全西平侯府,從不曾任性妄為。

  唯獨這一回,為了那位傅小姐,卻是擺明了要忤逆父母了。

  他喉嚨里的話被弟弟的態度悉數堵了回去,想斥他幾句,但想到弟弟這些年的不易,心又軟了下來。

  一時無法,他焦灼地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幾乎可以預見,這消息傳回京城後,會在家中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要知道家中三個嫡子,唯獨弟弟的親事尚未訂下,就在不久前,母親還在暗中相看京城裡那幾位大家閨秀,要是知道弟弟不過出京辦趟差,一回家便要娶傅冰的女兒做妻子,想想就知父母會是怎樣的反應。

  他雖不贊同弟弟因傅冰遷怒傅小姐,卻也不希望為了一個傅小姐鬧得家中不寧。

  想再勸弟弟幾句,但他也知道,弟弟雖年輕,卻並非心血來cháo之人,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必定早已經過深思熟慮,斷不可能因他的一兩句話便能打消念頭。

  屆時,若是二老不肯點頭,弟弟也不肯退讓,兩下里僵住,該如何是好。

  正自舉棋不定,忽然想起方才陸子謙托他轉交給弟弟的物事,心中泛過一絲狐疑,回身望向平煜道:“陸子謙說來也是名門之子,既千里迢迢跟著傅小姐到了金陵,想來必定珍之重之,又怎會做出詆毀傅小姐清譽之事?我不想無端揣測傅小姐的品行,但你可想明白了,傅小姐如今身逢大難,為了自救,難免——“

  平煜勃然大怒,一瞬間,連殺了陸子謙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冷笑道:“陸子謙若有德行可言,怎會在傅冰下獄之前藉故跟傅家退親、棄傅小姐於不顧?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說出來話豈能相信?我押送傅小姐進京,她的為人品行,我再清楚不過。這一路上,她處境何等艱難,卻從不曾有過半點言行不當的地方,以往在閨中時,就更不可能有逾矩之舉了。”

  又看向平焃:“大哥,陸子謙居心叵測,名義上是奔著傅蘭芽而來,誰知是不是也參與了坦兒珠之事,他如今為了想辦法接近藥引,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

  平焃見平煜的態度銅牆鐵壁般不可撼,怫然轉身,走到桌旁,少頃,抬頭望向平煜,含著怒意道:“大哥並非要指摘傅小姐的品性,只是婚姻大事需得慎之又慎,不能糙率,更不能由著性子胡來,你且想清楚了,父母處,你打算如何交待?若是他們不肯點頭,你該如何安置傅小姐?”

  平煜怔了下,望著大哥的側影,從這番話里,漸漸琢磨出了鬆動之意,意外之餘,微微鬆了口氣,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只道:“大哥,三弟這些年從未在二老面前求過什麼,唯獨這一回,恕三弟不能退讓,除了傅小姐,我誰也不會娶。屆時,若二老因此事傷心動怒,弟弟甘願領平家家法,只求大哥幫著三弟在父母面前轉圜一二。”

  “你!”平焃回身,怒目瞪著平煜。

  兩個人對視片刻,在弟弟洞若燭火的目光中,平焃到底退了一步,撇開頭,冷聲道:“時辰不早,那邊宅子裡不太平,你好不容易奪取了一塊坦兒珠,為免東廠的人前去滋擾,你最好早些回去,有什麼話,改日再說。”

  平煜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應了一聲,道:“那我先走了。”

  傅蘭芽自平煜被僕人叫走後,便一直在揣摩府外出了什麼急事。

  唯恐又有人作亂,先還有些忐忑,可等了一晌,府內府外都風平浪靜,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

  難得有閒暇下來的功夫,她捨不得就此睡去,便令林嬤嬤挑亮燈芯,細細看那副平煜給他買的金陵風物圖。

  因許久未接觸這等活靈活現的書畫,這一看下去便上了癮,只覺畫中每一處景致都令人嚮往,街頭小人更是躍然紙上,她一寸寸細看,反覆品咂,怎麼也捨不得睡去。

  林嬤嬤催了傅蘭芽幾回,見小姐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想起自小姐被押解上路,便再無機會接觸這些畫啊詩的,難得如此盡興,催了一會,也就不催了。

  一直看到後半夜,傅蘭芽覺得眼睛有些發澀,揉了揉眼,抬頭一望,見窗外夜色如墨,林嬤嬤已合衣歪在榻上打起了盹。

  太晚了,再不睡身子可吃不消,她不敢再任性,起了身,喚醒林嬤嬤。預備去淨房沐浴,好歇下。

  誰知衣裳剛脫了一半,後窗便傳來響動,主僕二人嚇得動作一頓,忙手忙腳亂重新將衣裳穿上。

  推開門悄悄往外看一眼,就見平煜立在窗旁,似是剛從外頭回來,奇怪的是,臉色沉得仿佛要下雨。

  “平大人。”林嬤嬤訝道,見平煜心情不佳,杵在原地,不敢貿貿然上前。

  傅蘭芽沒想到平煜會忙到這麼晚,剛要喚他,平煜卻從她身旁走過,徑直走到榻前。

  這時,連傅蘭芽都已經看出平煜心情不佳了,只當他為了剛才府外發生的事在煩悶,可念頭剛一起,又隱約覺得不對,自從二人彼此明白了心意,平煜就算外面再忙,過來找她時,也從不曾在她面前擺過臉色,

  今夜這是怎麼了。

  “平大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含著笑意開口道。

  平煜嗯了一聲,並不看她,將繡春刀解下丟到一邊,便欲歇下。來時路上,他已經告訴過自己無數遍,陸子謙說的話通通是放屁,但只要一想起懷中的那方鮫帕,他就無法泰然面對傅蘭芽。

  他不是不知道傅蘭芽跟陸子謙訂親數年,兩家關係極為熱絡,傅延慶跟陸子謙不但是同窗,交情也頗深厚,連一本南星派的陣法書,都曾在一處研讀過。

  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事都告訴他,陸子謙這個名字不可能沒在傅蘭芽心底落下過痕跡,而且若不是陰差陽錯,也許就在今年,傅蘭芽便會順理成章成為陸子謙的妻子。

  因此他雖明知那帕子極有可能是陸子謙偽造的,但只要一想到上面纏綿的詩句有可能是傅蘭芽寫給陸子謙的,他心裡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怎麼也無法淡然處之。

  其實來時路上,他已問過自己許多遍,若是傅蘭芽曾經心系陸子謙,他該如何自處?他糾結了一路,最後得出的答案是,認了吧,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但大哥的話卻仿佛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怎麼也無法拔去。

  是啊,如果傅蘭芽之所以願意跟他在一起,只是為了改善目前的處境,她心中另有他人,對他全無情意,一切都只是權宜之計,他又情何以堪。

  想到此處,他回頭,目光複雜地望著她。

  她穿件煙靄色薄衫,烏髮松松,眼波清亮,整個人如白茉莉般嬌俏可人。

  這皮相讓他著迷,她的一顰一笑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他的心。

  可他心裡清楚,她看著嫻靜知禮,骨子裡卻一點也不循規蹈矩。

  初次見到她時,她正在手刃周總管,下起手來毫不拖泥帶水。上了路後,又曾在他眼皮子底下藏過好幾回東西,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

  換言之,她步步為營,頗有手腕,還是個小騙子,可他明知如此,仍一步步深陷其中,根本無力自拔。以至於到了眼下,想從她嘴裡聽句真心話都辦不到。

  心口好像有團火哽住,不上不下,讓他片刻不得寧靜。

  望了她許久,˙終於,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開了口,沉著臉對林嬤嬤道:“我有話要問你們小姐,你出去一下。”

  他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她對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現在就想知道。

  傅蘭芽望著他,自進來後,他身上便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以至於她遲遲不敢走到他身邊去。

  而且她隱約有個感覺,他這無名火似乎還是沖她而來的。

  自忖沒有做錯什麼,她頗有底氣地看著他,只是納悶,已經有好些日子他沒有陰晴不定了,怎麼不過出去一趟,這毛病又犯了?

  聽得他開口,主僕二人都是一怔。

  林嬤嬤飛快看傅蘭芽一眼,心裡直打鼓,少頃,乾巴巴笑了起來:“平大人,都這麼晚了——”

  話未說完,平煜便朝她看來,目光里仿佛有萬丈寒氣,她頓時想起上回平煜用繡春刀指著她時的模樣,腿一軟,不敢再挑戰他的耐性,眼巴巴地望了望小姐,最後磨磨蹭蹭走了。

  傅蘭芽心裡越發驚訝,不知平煜深更半夜發什麼瘋,見林嬤嬤走了,瞥他一眼,悶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第82章

  傅蘭芽開口後,平煜並沒有接話。

  很長一段時間,屋子裡靜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漸漸的,傅蘭芽生出一種錯覺,平煜是打算在屋子裡跟她整夜杵著了。

  夜已經很深了,這樣長久站著,她疲乏無比。

  可是她也知道,他突然變得這麼反常,必有原因。

  所以她耐著性子,靜靜等著他開口。

  可是,足足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他依然只顧凝眉看著她,久久不肯說話。

  終於,她耐性告罄,不滿地看他一眼,自顧自往榻旁走去,打算先坐下,再洗耳恭聽。

  不料她剛走到他身旁,他忽然伸出胳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嚇了一跳,抬頭瞪向他,覺得他今夜簡直不可理喻。

  “做什麼?“

  平煜毫不退讓,低頭望著她道:“我有話要問你。“

  傅蘭芽瞥他一眼,良久,忍氣嗯了一聲,靜候下文。

  可是,空氣依舊靜得針落可聞。

  平煜在說完那句話後,依然沉默。

  仿佛要說的話艱難得無從開口似的。

  她既詫異,又含著幾分惱意,抬眸,輕嗔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她現在已經非常確定他今夜的古怪是因自己而起了。

  平煜見傅蘭芽發怒,不自覺蹙了蹙眉,他並非故意刁難她,更沒存心拖延時間,確切地說,他是真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想確定她的心意,可他也怕自己未掌握不好火候,惹她傷心。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放棄。

  可那個問題始終如魚刺一般哽在他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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