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忽然,雲安感覺面上有種沙沙的涼意,遂抬眸向天穹望去。

  竟然……下雪了。

  這是今歲敦煌城的第一場雪。

  初雪從頭頂黑沉的雲層里跌墜而下,一粒粒的很細很小,根本不成形狀,仿佛恆河沙數一般。

  親眼看著李翩一步步登上焚台的時候,雲安沒有哭;看到敵軍點火,焚台燒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直到現在,天空開始飄落又丑又煩的雪粒,那雪粒撲在她面頰上,像極了一個冰冷的親吻。

  在被初雪吻住的瞬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哀慟,只能將牙關死死咬緊,這才把那些馬上就要從喉管中掙脫而出的嚎啕咬在了舌尖上。

  不一會兒,滿嘴都是血腥味。

  她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表現得錚如鐵石,再次將目光移向不遠處的焚台。

  劇烈燃燒的大火中,李翩已經完全變成一個火人,可他的身體卻被鐵鏈鎖著,致使他連蜷縮起來抵禦那鑽心的疼痛都不能夠。

  在這種尋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痛苦中,李翩竟沒有發出一聲慘叫。雲安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把哀嚎慘哭咬死在了牙關之中。

  「轟」地一聲,烈火在又一潑烏桕油的助力下再次向上翻騰,李翩似乎已經失去意識。他的身體在捆縛下扭曲著掙動幾回,緊接著猛然向前栽去,吊在了鐵鏈上。

  大火還在燒著,可他卻再也不會動。

  ——就!是!現!在!

  原本獨自站在城樓上看著這一切的少女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那聲音不像是從嗓子裡發出來的,更像是來自靈魂深處,仿佛她的靈魂和身體正在被人用利刃一刀刀割開。

  隨著慘叫響起,少女「砰」地跪倒在地。她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不由自主痙攣著,疼痛讓人發瘋。

  可此時此刻,城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前方那個掛在鐵鏈上,也許已經被燒死的人,並無人注意到城樓上痛苦不堪的少女。

  只有林嬌生聽到了這聲慘叫。

  他是跟在竺因空身後出城的,原本是想照看竺上座,故而此刻就站在城門幾步開外。

  在聽到少女發出悽厲慘叫的一剎那,林嬌生面色刷白如雪——他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茸茸!是茸茸!」

  林嬌生大喝一聲,轉身就往城樓上跑。待他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樓之後,便看到北宮茸茸面無人色、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手腳都在劇烈抽搐。

  她抽搐是因為她太疼了,劇烈的疼痛讓她全身都已不受控制。

  在看到林嬌生向著自己狂奔而來的時候,北宮茸茸面上硬擠出一個微笑,之後便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茸茸!!!」

  林嬌生痛吼一聲,飛撲過去:「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這樣?」

  他亦是面無血色,張皇失措地想為北宮茸茸止血,可他根本找不到小姑娘究竟是哪兒受了傷,又是哪兒在流血,只覺得她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塊皮膚都在潰爛,都在向外淌血。

  她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撕裂了,可又根本看不出來究竟哪裡被撕裂。

  林嬌生跪在北宮茸茸身邊,他不敢抱她,怕她因此更疼,只能抓著茸茸的手,很小心很小心。

  北宮茸茸躺在地上,像一隻正在被剝皮抽筋的貓,翻滾,慘叫,撕心裂肺……不過這樣子也沒持續多久,因為很快,她也停止了掙扎,就如同烈火中被鐵鏈鎖住的那人一樣,再也不會動。

  林嬌生霎時淚流滿面。

  「茸茸……你怎麼了……究竟是怎麼了……」他痛苦地流淚,喃喃地念叨著。

  沒有人回答他,就連風和雪都默不作聲。

  *

  焚台上的大火從午正一直燒到申初,足足燒了兩個時辰。燒到最後,那座紅柳焚台已經完全燒塌,而那個被綁在木樁子上的人,也已然沒了蹤影。

  不知多少烏桕油潑在他身上,敵軍一邊燒還一邊繼續潑。

  衣衫、鞋冠、身體髮膚皆已燃燒殆盡,最終只余焦黑的骨殖混雜在紅柳炭木之中,黑黲黲地令人心悸。

  當日申時,河西大軍依約開始撤兵。但數萬大軍是不可能立刻撤走的,最快也要明晨才能拔營,並且在此之前,沮渠青川還要入城與諸官議定後續。

  入城的路上,沮渠青川隱約看到巷口、樹後、屋角等隱蔽處藏著好些衣縞披素的百姓。慘白的衣裳和慘白的臉,以及一道道慘白的視線躲在暗處窺探著他。那些人怨恨的目光讓沮渠青川只覺煩躁不堪,陰冷之感瞬間便沿著脊骨爬滿後背。

  他在與索瑄、宋淺、張元顯等人面會並措置了後續事宜之後,很快便出城回了大營。

  而在敦煌城外的寂野上,直到子夜時分,在早已坍塌的焚台內,一直簇簇燒著的余火終於徹底熄滅,一切都恢復至子夜該有的闃然。

  恰是在焚台熄滅的同一刻,雲安將一封書信交給了痛不欲生的林嬌生。其時,林嬌生剛把渾身是血的北宮茸茸抱回城內安頓好。

  他們回城的時候夜色已當頭澆下,他懷裡抱著不省人事的姑娘,感覺自己身前是黑夜,身後也是黑夜,無論他如何向前走、向後退,都逃不出這如同黏液般沾上就擦不掉的黑夜。

  待回到宅子,徐小娘子一見二人弄成這副可怕模樣,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趕緊過去幫忙,又是燒水又是叫醫官。

  徐小娘子安排著給北宮茸茸擦洗身上的血,林嬌生不方便進屋,於是便一個人呆坐在大門外。坐著坐著,就看見他小姑姑遠遠地向自己走來。

  雲安面上淚痕未拭,她走到林嬌生面前,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帛遞給他。

  「林蔚,這是她留給你的。」雲安說。

  林嬌生麻木地接過絹帛,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封信。信上字跡很醜,歪歪扭扭的樣子跟貓爪子爬出來似的。

  他努力讓自己不要潰倒,顫抖著一字一句看下去。

  「小郎主,對不起。我私自做了個魯莽的決定,卻沒有告訴你。」

  北宮茸茸纖細綿軟的嗓音似乎響起耳畔,卻不再是從前那樣憨厚可愛,而是透著無盡的悲傷。

  「你說得對,也許我確實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既不聰明,也不勤懇,我不知道當年菩薩為何會選中我,也許是看我快死了,菩薩可憐我吧。」

  「但我能因此認識你,這真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事。」

  「謝謝你教我讀書識字,你告訴我每一朵花的名字,還給我做好吃的,給我講各種各樣好聽的故事。你縫的衣裳又合身又舒服,我特別喜歡。」

  「你不是他們說的沒出息東西,你是天底下最好、最溫柔的人。」

  「小郎主,對不起,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將我埋在千佛洞。就埋在宕泉水畔吧,雖然我討厭那條河。」

  「做人這麼些年,其實我是很滿足的,沒什麼遺憾。只是……我在這世間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別生氣,我們下輩子見。」

  *

  故事到這裡,差不多就該結束了。

  故事裡的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因,走向了自己的果。有人恨不當初,亦有人雖九死其猶未悔。

  說說後來吧,後來仍有許多事在似水流年之中潺湲發生。

  涼州君自焚後,敦煌太守一職由索瑄接任。索瑄性情平善,崇敬佛法,對沮渠青川沒有威脅。再加上他是晉朝大將索靖的後人,沮渠青川嗣位未穩,正需要這種有名卻無勢之人投效自己。

  這位新嗣河西王在如願拿下敦煌城之後便回了姑臧。還未抵達王都,他就收到了鮮卑拓跋嗣病重的暗報。暗報言,拓跋嗣已病入膏肓,目下正打算傳位其子拓跋燾。沮渠青川得此消息簡直大喜過望,前腳李翩自焚,後腳拓跋嗣病重,實乃上天襄助。他立刻開始謀劃東進之舉措,至於西邊那荒涼曠闊的戈壁,他再無一絲興趣。

  而一直坐山觀虎鬥的高昌則在涼國徹底覆滅後,二話不說倒向了沮渠氏。高昌遣使入姑臧進貢時途經敦煌,但他們一口咬定沒見過氾玟,也從未有人去向高昌求援——氾玟再也沒有回來,他和他所領的那一什士兵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與氾玟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還有雲行之。索瑄和李見書派了大批人手在西榆林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卻連根狗毛都沒找到。

  娘子軍們在戰事結束後由五校尉統領,皆已回到玉門大營。她們仍將擔起敦煌以西及玉陽二關的防衛之責。

  鐵娘子們守城時的颯爽風姿讓許多農家姑娘羨慕得不行。從那之後,娘子軍的徵募變得特別順利,許多有力氣又有野心的姑娘都想體會一番身騎烈馬、手握長鋒的滋味——她們心腔里的那抔熱血被娘子軍點燃了。

  北宮茸茸自李翩自焚那日突然重傷昏厥,其模樣與敦煌大飢疫時那些全身流血潰爛而死的牛羊簡直一模一樣。但萬幸的是,北宮茸茸並沒有死。< ="<hr>

  哦豁,小夥伴們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yanqing/05_b/bjZHX.html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