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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戲班子到府里來唱戲,必然要去一樓的戲台。他曾將方紹倫在那台子上綁了三天兩夜,如今和好了就覺出自己的過分來。私心裡,他也不願意他跟外界接觸,不想有人來打擾他們的生活。

  大少爺瞪了他一眼,扭身跑上二樓,伏在樓梯上喊道,「不肯算了!小氣!」

  他已經預料到這個不算過分的要求,三島春明最終會答應。而從安全的角度考慮,他肯定不會請陌生班底,青松所在的慶禧班是首選。

  果然,隔天,方紹倫就吃上了德慶樓的席面。等到晚上,一樓走廊深處厚重的大門再度打開,琴師、伶人經過門口衛兵的層層盤查後,魚貫進入戲台,京胡、三弦的「咿呀」聲徐徐傳來。

  三島春明煞有介事地拿了個戲本子請方紹倫點戲。

  大少爺被逗樂了:「唔,先唱兩折《鎖麟囊》吧。」

  燈火通明,四十來個平方的方形戲台被裝飾得富麗堂皇,台上一干人馬唱作俱打,台下的觀眾卻只有兩個。

  有外人在場,三島春明坐姿優雅,方紹倫卻是毫無顧忌地歪在沙發上,一隻腳擱茶几上抖著節拍,跟著台上的旦角哼哼:「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兩名東瀛侍女聽不懂這「咿咿呀呀」的戲曲唱腔,垂手站在沙發後,端茶倒水,不時輕手輕腳地上前來清理大少爺掃落的果皮瓜子殼。

  她們家這位長公子有些潔癖,看不得凌亂髒污。方紹倫偏要逗引他,草莓蒂往他身上丟,吃完橙子汁水蹭他西裝上。

  三島春明又好氣又好笑地揪他耳朵,他順勢就將頭枕在他大腿上,眼睛轉向戲台。他修長的手指穿過他的黑髮,一下接一下地輕捋著,在斑駁的光影里倒是一副溫馨十足的畫面。

  大少爺像一隻吃飽饜足的貓,溫順地橫躺著,顯然能看一出精彩的大戲令他心情愉悅。

  《鎖麟囊》是典型的旦角戲,青松飾演的盧天麟出場較晚,是個富家公子哥,穿著對襟馬褂,腰帶上掛著玉佩、香囊,旋身擺手,顯得身段頗為俊逸。

  方紹倫瞄一眼台上,「喲,這不是青松嘛?」他抬眼看向三島春明,「還是你的老相好哩。」

  「別瞎說。你不是誇他唱得好麼?」

  方紹倫和青松的關係不遠不近。之前三島春明捧他的時候,方紹倫去喝過壽酒,有幾次也一塊玩樂,但都是狐朋狗友湊一堆,私底下其實沒什麼交集。

  「他不光唱戲唱得好,當狗腿子也是一流的。」大少爺顯然記恨起上次青松幫著三島春明攔著大寶、小寶不讓走的事,頗有些不悅地直起身,坐到沙發另一頭。

  三島春明訕笑著湊過去,「不是要看戲麼?怎麼還不高興了?」

  大少爺「啪」一記打他手上,「看你的罷。」

  兩人坐一塊拉拉扯扯、嘀嘀咕咕,是熱戀的情侶間最慣常的互動。

  等一摺子《哭囊》唱完,方紹倫招手示意戲台上的青松下來。

  青松穿著戲服,從三尺高的戲台上跳下,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施禮。

  方紹倫瞄一眼三島春明,臉上掛起笑容:「青松啊你這戲唱得是真好!往常我都是跟著幾位爺蹭戲看,倒真沒賞過你什麼!」

  他裝模作樣拉開衣襟,往胸口的內袋一掏,錢包自然不會帶在身上。他轉頭向身後的侍女,用東瀛語吩咐:「去臥室茶几上將我錢包拿過來!快點!」

  按如今的慣例捧戲子,多是送花籃、牌匾或是頭面首飾、銀杯等物,便是送錢,也是銀元裝在紅封里,要是直接甩下一疊現金就帶有幾分羞辱之意。

  三島春明伸手拉他胳膊,「紹倫……」

  方紹倫乜他一眼,甩開他的拉扯,徑直從錢包里抽出那一疊薄薄的外幣,他甚至都沒遞給青松,而是有些負氣似地甩茶几上,「怎麼?你賞得我就賞不得?」

  戲台上的光線明晃晃地照過來,確實是一疊外幣在茶几上四散開來。

  青松臉上倒是沒什麼受辱的神色,躬身上前拾起,擎在手裡,端端正正地朝方紹倫行了個禮,「謝方少爺打賞。」

  他隨手塞在戲服袖袋裡,舉止間透出點寵辱不驚的意味來。

  「還是說……你心疼了?」方紹倫用東瀛語在他耳邊低聲問道,又看一眼青松,目光在二人面上打了個來回,伸了個懶腰揚聲道,「這戲我看乏了,不打攪二位敘舊了。」

  他長腿一跨,轉身就上了階梯,幾步就到了門外。

  三島春明朝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轉頭掃一眼青松,青松會意地從袖袋裡將那疊紙幣掏出來,一旁的侍女上前飛速地查驗了一番。

  紙幣上並無任何字跡,也無異常。

  「既是方少爺賞的,就收著吧。」三島春明不便再耽擱,急匆匆追著方紹倫的腳步上樓去了。

  等他回到臥室,卻見剛訂做的西服外套就丟在移門邊,零零總總的衣物散落一地,蔓延到浴室門口。

  兩人都習慣了每日泡澡,僕從會定時備好熱水。

  三島春明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慢悠悠脫下身上的衣服。左肩休養了這些時日,漸漸復原,不用再綁著繃帶了。

  推開浴室門,霧氣撲面而來,一條濕毛巾擲到他腳邊,「上來幹嘛?找老情人敘舊去呀!」

  三島春明轉身將門合上,跨進雙人浴桶里,朝著模糊的身影依偎過去。

  壁龕上燃著沉水香,水汽夾雜著白霧,營造出迷濛的幻景。他在薄霧中與他對視,「紹倫,你真的在意麼?」

  方紹倫愣了一下,很顯然,他一不小心演過頭了。他將面龐轉向一側,仍舊硬著聲氣,「當然不……」

  三島春明卻突然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把住那段蔥白似的脖頸,迫使他順從地仰起下巴,低頭含住那兩片濕潤的唇瓣……

  耳畔似又傳來幽怨地吟唱:「……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他窮凶極惡般吻住那張慣會騙人的嘴,緊緊地裹纏著,與他一同沉入水底。

  情海翻波,慾念橫流,他早已無法回身,也無能開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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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禧班眾人領了厚賞都是滿臉喜色,回到戲園子附近的窩點,收拾道具、卸洗戲妝,自然是好一通忙活。

  等到夜深人靜,一抹高大的身影從樓里溜出來,偷偷開了後院門,四下張望,確定無人盯梢,才挨著牆根,一路往城東走。

  公共租界實行宵禁,身影很進民居集中的巷子裡,他腳步迅疾又輕巧,徑直往通浦河邊來。

  漸漸聽得江水拍岸聲,堤防上築的涼亭里一點紅光明滅,青松迎上去,看清楚輪廓,低聲道,「趙哥,怎麼在這裡?」

  「三爺等得心急,讓我在這守著。」趙文扔掉手裡的菸頭,「跟我來。」

  轉過江岸,沿碎石小道走了七八分鐘,便是一片漁船。這裡離碼頭不遠,漕幫的船隻大多停泊在此地。

  一片烏沉沉黑黢黢,趙文打了個唿哨,其中一艘二層的客船便傳來聲響,一道索梯甩到岸上來。

  趙文領著青松入了船艙,一點豆大的油燈閃入眼帘。窗舷上蒙了烏蓬布,難怪從外頭看不到任何光線。

  一道身影站起身,船艙頓時顯出狹窄來。張定坤上前把著青松的胳膊,眼眸中難掩焦急,「見到紹倫了嗎?」

  青松久在滬城,自然聽過張三爺的名號,不過張定坤不算戲園子的常客,沒什麼交情,他感受到胳膊上鐵鉗似的握感,愣了一下才點頭,「見到了。」

  桌邊另一道窈窕的身影俯身將油燈捻亮些,歉意地朝他點點頭,「我哥太著急了。青松,你快坐下,慢慢說。」

  柳寧自從上次去三島府探望方紹倫,臨別前提醒他,「您要是覺得悶,不妨叫幾齣戲到府里聽聽。以前您可是最愛聽戲的了……」

  之後便按組織約定的暗號提醒青松,這麼些天也一直在盼著音訊。

  也唯有她能按住張定坤,不允許他再輕舉妄動。「哥,咱們就信白小姐一次,這是她投誠組織的誠意。只要她想辦法把大少爺弄出三島府邸,哪怕是關押到竹籃橋,咱們也有辦法。」

  三島府外表看著不起眼,卻是東瀛在滬城乃至整個南邊安防最嚴密的區域,比竹籃橋監獄還多了兩道防衛。

  尤其張定坤上次行刺失手後,府邸愈發加強了戒備,簡直連鳥雀都飛不進去一隻,三島春明更是躲在府里不出門。

  張定坤急得跳腳,一時間卻也是無可奈何。

  他槍傷本就未痊癒,靈波起先不肯透露方紹倫失蹤的消息,想安住他多休養幾天。但趙文不見人影,他起了疑心,一定要回滬城。

  靈波只好將實情告知,張定坤一聽便確定是三島春明禁錮了方紹倫。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大少爺,投軍從戎向來是他的心愿,但他是個十分有責任心的人,絕不至於跟阿良開這種玩笑,然後偷偷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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