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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嘉嘉沒有喊傅呈鈞以為的那個人。

  他沒有喊程叔叔。

  秋夜冰涼孤寂,迴蕩著聲聲哀泣。

  他在哭著喊:「……媽媽。」

  第96章

  媽媽。

  這是傅呈鈞第一次從蘭又嘉口中聽到這個詞。

  第一次從數年前就遺忘了童年與父母的蘭又嘉口中, 聽到這聲本該尋常的呼喚。

  一聲又一聲的哭喊,浸滿了濕淋淋的淚水。

  就像記憶回潮了一樣。

  傅呈鈞害怕蘭又嘉是想起了所有與父母有關的記憶。

  因為那些記憶里,除了燦爛美好的幸福, 還盛滿了比幸福更加多的痛苦。

  曾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卻沒有察覺和阻止,所以永遠失去了所愛之人的深重痛苦。

  他覺得蘭又嘉已經想起了那些記憶。

  因為那一遍又一遍的哭喊里,飽含真真切切的煎熬和想念。

  可誰也不能替嘉嘉滿足這份想念。

  他的媽媽早已不在了。

  傅呈鈞不能為他找來媽媽,不能緩解正在折磨著他身體的爆發性癌痛,更不能抹平那些無法被更改的殘酷過去。

  他對這些全都無能為力。

  但他總要做些什麼的。

  冰涼孤寂的夜裡, 傅呈鈞緊緊抱著懷裡痛不欲生的病人, 試著慰藉那個此刻或許也在被疼痛折磨著的靈魂。

  他對懷裡的人說:「嘉嘉,她沒有怪你。」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們的離世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哪怕你忽略了一點東西, 但也不是故意的, 他們肯定早就原諒了你。」

  「比起怪你,他們更怕看到你折磨自己。」

  「他們很愛你,一直都很愛你。」

  在反覆響起的熟悉嗓音里, 痛到極致意識不清的病人竟真的得到了慰藉,淚水漸漸停息。

  生理疼痛引發的寒顫戰慄,也在逐漸平復。

  病人終於熬過了這場來勢洶洶的爆發痛,精疲力盡地睡去。

  陷入昏沉睡夢的同時,他再一次主動向籠罩著自己的懷抱里蜷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進了叫人安心的繭。

  滿含依戀的姿態。

  被他這樣依戀著的男人, 卻久久不能回神。

  漫長寂夜裡, 傅呈鈞怔然垂眸,看向懷裡那道與自己親密無間的身影。

  胸口烙滿了潮濕的淚痕,隔著那抹每一天都在變得更輕的體溫, 渡來一聲聲微弱疲憊,但足夠令他覺得慶幸的心跳。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剛剛說出口的安慰。

  那些字句像冰冷的繩索,無聲無息地絞緊了他的喉嚨。

  他還想對哭喊了好多聲媽媽的嘉嘉再說一次:她愛你,真的很愛你。

  她愛你,所以一定不願意看見你這麼痛苦的樣子。

  他第一次離嘉嘉的靈魂這麼近。

  近得他忽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道靈魂的門近在咫尺。

  傅呈鈞竟不敢推開。

  他在門外畏怯地徘徊。

  但那些散落在過往時光里的、自相矛盾的碎片,已在這一刻盡數飛卷而來。

  他想起許久以前,戀人半是哀傷半是撒嬌的輕語:「可我真的怕疼,從小就怕,今天更怕了。」

  想起被颱風雨淋濕的嘉嘉孤零零地環抱著自己,喃喃地說:「傅呈鈞,我們沒有未來了……」

  想起那雙本該明媚的美麗眼睛裡,盛滿了一種搖搖欲墜的,近乎絕望的東西,祈求著他的點頭認可:「你愛我這件事,像不像個奇蹟?」

  想起被人惡意打破了平靜生活的那一天,路邊監控鏡頭裡那道走得跌跌撞撞的身影,滿身縈繞著幻夢破滅的徹骨絕望。

  想起飛掠過萬米高空的醫療專機上,懷中人柔軟的、寬慰的微笑:「我的身體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想起單獨相處的治療室里,他在昔日熟識的心理醫生面前泣不成聲地說:「治病真的好疼。」

  想起他輕聲喚他的名字,笑著說:「我有點想念以前的你。」

  想起他哭著喊:「媽媽……」

  萬千碎片,浮光躍金。

  化作一把遲來的鑰匙。

  傅呈鈞忽然明白,此刻蜷縮在他懷裡的那個靈魂,分明早就喪失了生的希冀,為什麼依然肯接受日復一日的無望治療。

  不是因為願意再一次相信奇蹟。

  是因為他。

  是他的追悔莫及、極力補救,留住了深知這種滋味有多痛苦的蘭又嘉。

  嘉嘉不願意看見他那麼痛苦的樣子。

  所以才不在他面前哭,不對他說疼,只溫順地接受他的懷抱,還對他露出輕盈的微笑。

  是他留住了嘉嘉。

  留住了從小就很怕疼,如今卻每時每刻都在被疼痛折磨的嘉嘉。

  好不容易陷入沉眠的病人,呼吸輕緩綿長。

  陪床的家屬離開了病房。

  蒼白的月光湧入走廊,映亮了男人比冷月還要蒼白的臉龐。

  他經過了空寂無人的走廊,經過了另一間住著癌症病人的病房,經過了那些瀰漫在夜色里的愴痛掙扎。

  唯有腳步聲哀涼地迴響。

  突如其來地,他想起一道曾在耳畔縈繞的溫和聲音。

  ——「即使是最好的心理醫生,當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後,他一定無法再保持曾經的沉穩理性……在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過來被影響和改變,到時候,病人或許就變成了兩個。」

  ——「因為親身經歷過糟糕的親密關係,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從此開始恐懼和排斥親密關係,也是很常見的一種心理創傷。傅先生,在我看來,您也正在遭受長期慢性的創傷後遺症的困擾。」

  ——「傅先生,人是複雜的,情緒也是,它們被層層包裹著,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剝開……所以我們要試著剝離,尤其是剝離那些很輕易就展現在面前的東西,去發現這層外衣下最真實的渴望。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位很出色的心理醫生。

  有洞悉的眼光,和憐憫的心。

  她提供的每一個建議都是正確的。

  秦雅姝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格外驚訝。

  倒不是因為時間,她早已習慣在深夜接到病人的求助來電,精神創傷的侵襲從來不分時間,甚至更常見於萬籟俱寂的深夜。

  而是因為打來電話的那個人。

  電話接通後,只有緩緩涌動的電波噪音。

  想起前一通電話里秘書的告知,秦雅姝不太確定地主動開口:「傅先生嗎……?」

  聽筒那頭傳來男人有些過分沙啞的嗓音:「秦醫生,抱歉這麼晚聯繫你。」

  她立刻道:「沒有關係,這是我的工作,您的秘書支付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酬勞——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到您?」

  如果是對其他的來訪者,她絕不會用這樣的開場白。

  但對方是傅呈鈞。

  他敏銳、強硬,不需要任何委婉矯飾的東西,也坦言過自己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療。

  所以秦雅姝沒有再把他當作病人。

  對這樣的人而言,旁人的態度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決定。

  他只是偶爾會需要從別人那裡獲得一些自己不夠了解的客觀事實,作為做出判斷的依據。

  無論今天這通電話是為什麼打來,都不會是為了他自己。

  秦雅姝這樣想。

  事實也的確如此。

  片刻寂靜後,她聽見對方說:「你應該已經了解過我的家庭背景,關於我父母之間發生的事。」

  秦雅姝沒有否認,坦誠道:「對,我查閱過相關的新聞報導,知道這樁悲劇的大致經過,但不清楚具體的內情。」

  這是一樁外人很難窺見內情,也很難想像緣由的悲劇——原本擁有光明前景的豪門繼承人,在與妻子和平離婚的數年後,當著年幼兒子的面,從自己臥室的窗口一躍而下。

  緊接著,傅呈鈞問了一個問題。

  是這通價格昂貴的諮詢電話里,他問的唯一一個問題。

  他說:「我的父親之所以會答應母親離婚,是因為明白了她的心情,不願看到她繼續被這段婚姻絆住腳步。」

  「其實他從來都不想和她分開,在離婚很久以後,他仍然愛她。」

  「可他偏偏做了一件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是他親手放她走。」

  「這是他陷入抑鬱,最終決定結束生命的原因嗎?」

  斯人已逝,這本該是個再也得不到真正答案的問題。

  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在茫茫世間反覆上演,永遠不會止息的問題。

  所以秦雅姝很快給出了回答:「或許是。」

  「我想,人最難原諒的,就是自己。」

  聽筒里有幾秒鐘的安靜。

  「謝謝。」他說,「再見。」

  電話掛斷了。

  日月更替,長夜轉明。

  蘭又嘉從冷汗淋漓的睡夢中醒來時,窗外的秋日已然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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