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但他其實沒有覺得多麼害怕。

  畢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檢查了。

  第一次做的時候,他大概真的很害怕。

  因為那時是一個人去的。

  而且一直為懸在頭頂的檢查結果感到惴惴不安。

  到了如今,檢查過程對他來說已不再未知。

  檢查結果也很好預期。

  所以,蘭又嘉很安靜地做完了這次檢查。

  一句害怕都沒有說。

  害怕的人成了那個始終守在檢查艙外的家屬。

  他其實說不出來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或許是有太多東西都值得恐慌和不安了——連蘭又嘉靜靜躺在檢查艙里的樣子,都令人心生恐懼。

  直到檢查結束,患者被緩緩送出機器,他迫不及待地將對方置於身側的蒼白手指攏進掌心,感受到那抹真真切切的溫度時,才敢鬆一口氣。

  他問:「嘉嘉,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被他握住手的嘉嘉沒有掙脫,而是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沒有,只是有一點困,可能是太安靜了。」

  好在,緊接著為他們解釋檢查結果和病情的那位醫生話很多,讓蘭又嘉沒了犯困的機會。

  醫生姓陸,是最好的腫瘤科醫生之一,專攻晚期癌症的治療,剛從國外結束研究回來。

  「癌細胞的代謝比較活躍,但擴散程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還不算是我見過最嚴重的病例,那個病人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腦部,在經過治療以後,生存期還是很樂觀的……」

  陸醫生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解釋完影像檢查結果後,建議他可以嘗試一下跟那個嚴重病例一樣的新型轉化治療。

  轉化治療的意思,就是通過種種手段,將初始不可手術的癌細胞組織,轉化為可手術切除的狀態,進而達到延長病人生存期的目的。

  「這是我們實驗室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一種全新的轉化方案,對產生了癌細胞遠處轉移的患者也能起效,已經有過幾個非常成功的案例,研究結果我們還捂著沒發呢,就怕拿了諾貝爾獎以後心情太飄,沒心思繼續埋頭苦幹了。」

  他笑著說到這裡,又語氣尋常道:「這種治療方案唯一的問題可能是疼痛感比較強烈,但根據我過往的經驗,在家屬的陪伴和支持下,疼痛還是可以熬過去的……」

  這是一個很擅長給人希望的醫生。

  蘭又嘉認真聽著,然後小聲問:「什麼時候開始?」

  陸醫生愣了愣:「你指什麼?」

  「治療。」他答,「我的轉化治療什麼時候開始?」

  陸醫生的話音一滯:「……你決定要接受治療?」

  蘭又嘉不禁笑了起來:「既然有希望,為什麼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療,我的身體狀況就不會好轉,對不對?」

  說著,他轉頭望向始終陪在身旁的家屬,聲音很柔軟:「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開始……今天我有點累了,好像還有一點餓。」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灑落一地金色黃昏。

  過分濃烈的夕陽模糊了那雙綠眸里瀰漫的情緒。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啞的應許:「好,吃完飯就休息。」

  蘭又嘉點點頭,本能地想要起身,腳下卻一陣無力。

  意外劃傷的創口還在隱隱作痛。

  沒等他再做嘗試,身體驟然變得輕盈。

  始終留意著他一舉一動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兩道身影交疊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長的倒影。

  陸醫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複雜地嘆了口氣。

  蘭又嘉沒有聽見這聲嘆息。

  陷在沉穩有力的懷抱里,他只聽見落在面頰的溫熱呼吸,正帶來一種酥酥麻麻的癢意。

  他差點又要抱怨男人臉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時,才恍然察覺,不知何時,那人線條銳利的下頜已變得乾乾淨淨,更襯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於是他也的確驚訝地問出了聲:「你什麼時候刮的鬍子?」

  「你睡著的時候。」傅呈鈞回答完,有意偏開了臉,輕聲問,「又扎到你了?」

  「沒有,是我錯怪鬍子了……」

  蘭又嘉盯著他愈發凌厲的下頜線,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聲音很小,朦朦朧朧的,傅呈鈞本能地傾耳去聽:「你說什麼?」

  溫熱的呼吸便再一次拂過面頰,鑽入脖頸。

  蘭又嘉就笑了,笑著往他懷裡躲進去:「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好癢。」

  愈漸沉落的夕陽在空氣里洶湧,卻遠遜於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與爛漫笑聲。

  一時間,傅呈鈞看得出了神。

  直到蘭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輕晃,他才回過神來,啞聲問:「晚上想吃什麼?」

  懷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動作,開始認真地思考菜單。

  那截伶仃細瘦的腕骨,卻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麼多。

  幸好,這一晚的嘉嘉有不錯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東西,吃完以後又在病房裡活動了一下消食,直到積攢的力氣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帶去浴室洗漱。

  整個過程中,家屬都寸步不離地陪著他,將他照顧得很好。

  蘭又嘉想,傅呈鈞真的將他照顧得很好。

  就像一個多月前的颱風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個被怎麼都止不住的淚水浸濕的夜晚。

  與那些天裡一樣,傅呈鈞會細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點點滴滴,會自然而然地將他攬進懷裡,捂熱他發涼的身體,收留他孤寂的靈魂。

  唯獨有一個地方不同。

  病房裡早早地關了燈,精疲力盡的病人要睡覺了。

  入睡前,男人抱著他,輕聲說:「嘉嘉,晚安。」

  嘉嘉沒有回答,下意識往那個懷抱里蜷了進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進了叫人安心的繭。

  昏昏沉沉中,他隱約感到有一陣輕輕顫動著的呼吸,同那聲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間浮動。

  可最終也沒有真正落下。

  傅呈鈞沒有吻他。

  無星無月的暗夜裡,那個差點連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從這一次見到蘭又嘉開始,從他真正確認蘭又嘉生病,在宋見風手中將人接走開始,他就一直沒有吻過他。

  不是因為不想。

  他向來很喜歡親吻嘉嘉,尤其喜歡親吻那雙漂亮至極的,純淨又不設防的眼睛。

  可這一次,每當他心頭生出這樣的衝動,每當習以為常的吻將要落下時,總有一些聲音和畫面會突兀、濃重地出現在他腦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這麼做。

  就在本該習慣性烙下晚安吻的這一刻,那些聲音和畫面再度浮現出來。

  它們撕裂了黑暗,倏忽湧現,幾乎要蓋過懷中人安謐動聽的呼吸,將夜色里沉黯的灰綠眸珠攪動得一片淋漓。

  傅呈鈞聽到了陸醫生的聲音。

  在一個月前就從梅戎青那裡拿到過蘭又嘉病歷的陸醫生說:「如果他那時候答應接受治療,希望會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況就可能更糟一分,現在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沒辦法做任何保證,總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檢查。」

  聽到了梁思的聲音。

  在一個半月前有意瞞下了誤診信息的梁思說:「我拿到這份正確的報告那天,打電話去問蘭先生的時候,他說過,他本來是想告訴你的,只是到現在再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所以,我擅自對你隱瞞了這件事,因為我想,對那時候的蘭先生來說,這是多餘的舉動——我一直記得,你讓我別再做多餘的事。」

  聽到了宋見風的聲音。

  在兩個多月前特意跑來公司提醒他的宋見風說:「我看他臉色不太好,身體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點時間關心一下。」

  「這幾年他一直追著你也不容易……說真的,別讓自己後悔。」

  還聽到了更久以前,那場突然浸沒了初夏黃昏的臨時降雨。

  那場大雨落下後不久,稱職的秘書就替他調整完行程,提前結束了當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卻沒有在臥室里發現那道本該躲在被子裡發抖的身影。

  過了許久,玄關處才傳來開關門的動靜。

  比他更晚回來的青年分外安靜,沒有雀躍地喊他的名字,也沒有徑直跑來書房找他。

  腳步聲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訝異,因而跟了過去。

  森然寂夜裡,那幅此生恐怕都無法再忘記的畫面,鮮明刺骨地浮現在傅呈鈞眼前。

  他看見花灑被打開,浴室里到處是熱意蒸騰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縮在浴缸角落,渾身濕淋淋的,像是被雨澆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沒有哭,也沒有發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