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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門關上。

  哐當一聲,喝完的礦泉水瓶被拋進了垃圾桶。

  他轉身走進前方那條曲折晦暗的小巷。

  兩點十八分。

  雲縣,外景地。

  今天是孟揚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在電影鏡頭前演戲。

  演一個跟謝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學,平日裡嘻嘻哈哈,沒什麼骨氣,最後在一場民憤激昂的抗議遊行上,被軍閥鎮壓時射出的流彈擊中。

  在梅教授讓他進組給蘭又嘉當助理那天,也一併跟他說了,有個小角色挺適合他,要讓他來演。

  孟揚其實當場就拒絕了,因為他不想嘉嘉誤會,覺得自己是為了拿到角色,才進組做助理的。

  可梅教授卻說:「你接下這個角色,蘭又嘉才會願意讓你做助理。況且,這個角色的所有戲份加起來都不到兩分鐘,沒人會想那麼多。」

  當時的孟揚沒能琢磨明白前半句話。

  後半句倒是很好理解。

  這的確是個不太重要的小角色,連名字都沒有,劇本里標註的姓名是四眼仔。

  也是個很功能性的角色,典型的悲情工具人,用來推動主角內心的變化——彼時的謝雪已經發現了鋼琴老師陳易秋的黑暗面,在信仰崩塌、一度痛苦到想要逃避現實的時候,往日裡動不動就打退堂鼓的四眼仔,卻差點死在他眼前,這觸目驚心的一幕深深刺痛了謝雪,讓他放下了那些由亦師亦友的陳易秋引發的迷惘和掙扎,徹底和昔日仰望敬重的師長站在了對立面上。

  這已經是整個故事裡,作為雙男主之一的謝雪僅有的掙扎時刻,結果也只是讓他堅定了最初的信仰而已。

  謝雪是個高度理想化的、幾乎永遠光明純真的扁平角色,在沒有真正讀懂這個劇本的看客眼裡,他是用來襯托和改變陳易秋的工具人。

  而四眼仔是一個比謝雪更扁平的角色,他就是用來襯托和改變謝雪的工具人。

  一切準備就緒,拍攝即將開始。

  孟揚渾身僵硬地盯著不遠處的攝影機,先是去扶鼻樑上那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鏡,又去扯皺巴巴的衣角,再是摸裝在胸口的血袋……

  蘭又嘉看見他的動作,驀地揚起唇角,小聲說:「等拍完這個鏡頭以後,別忘了嘗一嘗。」

  孟揚茫然地轉頭看他,一時都忘了緊張:「什麼?……嘗什麼?」

  「血漿。」他看見蘭又嘉笑著說,「不對,是糖漿,米悅姐說它很好吃。」

  「但是她偷偷吃掉自己嘴角的糖漿,讓我保密,卻不肯給我嘗她的袖子,好小氣——你不會這么小氣吧?」

  「其實我想多嘗幾次糖漿的,我總覺得袖子上的看起來最好吃。」

  輕盈爛漫的絮語裡,場記打了板,喊了場次鏡次,action。

  他看見蘭又嘉有一雙很溫柔的眼睛。

  耳畔一片混亂喧囂,呼喊著光明和解放的遊行被軍閥鎮壓,四處是槍響,場面混亂不已。

  他看見那雙眼睛變得痛苦和迷惘。

  ……不該這樣的。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四眼仔想拉著謝雪一起離開,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忽然間,胸口一陣悶痛。

  手臂處的力道突兀鬆開,拽著他的人撒了手,謝雪驀地回頭,卻看見迸濺出來的猩紅血花。

  昔日臉上總掛著笑的同學跌倒了,他摔在人群里的時候,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於是那雙很美的眼睛裡,霎時只剩茫然。

  緊隨其後的,是不知所措的驚惶和悲傷。

  就像幾個小時前的機場裡,沒能打通第二個電話時那樣。

  嘉嘉和聞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突然就分手了?

  孟揚不知道。

  他只知道,嘉嘉很難過。

  可是嘉嘉明明那麼難過,卻還在安慰他。

  安慰他不要緊張,只要能記住台詞就夠了,安慰他哪怕NG重來也沒關係,至少可以嘗到很好吃的糖漿……

  謝雪跑向四眼仔,滿是手足無措的慌亂,和無能為力的悲傷。

  四眼仔在他面前中彈倒地,奄奄一息。

  其實孟揚一點都不想看到嘉嘉露出這樣的神情。

  哪怕是在戲裡。

  這是在拍戲,還是真實呢?

  他有點分不清了。

  他好像也想不起來這場戲的台詞了。

  厚厚的酒瓶底眼鏡飛出好遠,鏡片跌碎了,沾滿塵土和鮮血。

  一貫嘻嘻哈哈,愛出洋相的年輕學生看見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又打起了退堂鼓:「怎麼這麼倒霉,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他仰頭看著那個最耀眼的同學,抱怨完了,又愣愣地說:「但是你來了,所以我才想來的……」

  他一直想要成為最好的演員,這是他從小以來的夢想,支撐著他考上了電影學院的夢想。

  可這一次,他真的不是為了要演戲,才來這個劇組的。

  在認識嘉嘉之後,在給嘉嘉做了一個月助理之後,孟揚漸漸覺得,如果能成為一個最好的經紀人,也不比做演員差。

  他想看見嘉嘉成為最好、最紅的演員。

  但是嘉嘉說自己要出國治病,不再拍戲了。

  嘉嘉到底生了什麼病?

  為什麼越來越消瘦、虛弱?

  孟揚始終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沒出息地紅了眼眶。

  奄奄一息的四眼仔沒有去捂胸口的血洞,反而去揉自己沒了厚厚眼鏡遮擋,視線模糊的眼睛。

  「我哭了你就別哭了,我自己丟人就行了。」

  「其實一點也不疼,我是不是沒被打中啊?」

  「我就知道我不會那麼倒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真的不疼……別難過。」

  輕快的話語漸漸消弭於混亂的雜音中。

  耳畔尚有槍響,世界卻已寂靜下來。

  那雙溫柔的眼睛變得更加悲傷。

  梅教授喊了卡,她說:這條過了。

  米悅姐抹了把眼睛,笑著給他鼓掌。

  嘉嘉也在笑,目光里的悲傷很快和這個一條過的鏡頭一起消逝了。

  孟揚對他說:「雖然不小心改了詞,但我演得還不錯吧,嘉嘉,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

  嘉嘉向他伸出手:「快從地上起來,一起去看回放——我哪有不高興?我都被你帶進戲裡了,到現在都沒出戲。」

  他的眼睛依然很美,即將露出熟悉的燦爛笑意。

  掌心單薄卻溫暖。

  孟揚被他拉起來,沒出息的眼淚反倒掉得更厲害了。

  他想,自己到底還能做些什麼?

  嘉嘉喜歡聞哥,聞哥總能逗嘉嘉笑。

  比他成功得多。

  可現在,聞哥不見了。

  還有誰能讓嘉嘉真正開心起來?

  三點十六分。

  救護車內。

  耳畔始終嗡嗡作響,仿佛還縈繞著紛亂的腳步、刺耳的槍聲。

  和特警破門而入之時,末路賭徒難以置信的陰狠怒罵。

  年輕男生坐在車裡,身上一片狼狽,到處都沾染著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

  可他因失血變得蒼白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不覺得痛,也不感到驚恐,始終目光空茫地望著虛空中的不知哪一處。

  直到敞開的車門邊落下一道淡灰的身影。

  警察遞進來一部剛從證物袋裡拿出來的手機,言簡意賅道:「他找你。」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個已經接通的電話。

  備註名是很久違的字眼。

  他愣了一下,伸手接過。

  自遠方湧來的電波底噪里,很快響起一道冷峻低沉的聲音。

  「傅聞禹。」

  他下意識道:「我早就改名了。」

  那人一時沒有說話。

  而他忽然笑了:「我現在叫聞野,傅聞禹的聞,你知道是哪個野嗎?」

  「野種的野。」

  「是我媽帶我改完名以後,親口告訴我的——我本來以為是原野的野。」

  他笑著介紹完自己的名字,然後問對方:「傅呈鈞,我是不是從來都活得像個笑話?」

  片刻後,他聽見傅呈鈞說:「你把他騙回了國,警方才能這麼快抓到他,這一次,他的罪名會很重。」

  就事論事,沒有絲毫波瀾的回答。

  卻又像是某種冷冽的安慰。

  聞野沉默幾秒,有些恍惚地說:「你找我想問什麼?」

  緊接著響起的聲音依舊漠然:「傅令坤為什麼會注意到蘭又嘉?」

  他就知道傅呈鈞是來問這件事的。

  來問這一連串突發意外里,或許唯一一件真正超出了那個人想像的事。

  「是因為我。」聞野說,「我偶然看到了蘭又嘉,和那顆藍鑽。」

  「那段時間傅令坤一直用我媽要挾我,逼我去跟你打繼承權官司,幫他拖延時間,讓富安陷入輿論風波,最好能搞黃你跟政府合作的那個項目,他弄出來的虧空就沒那麼快被發現……我不想做這件事,不想聽別人討論我到底是不是個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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