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窗外有疾風扑打窗欞的呼嘯聲響,南洋的雨季漫長而磅礴,綿綿的潮雨又下起來了。

  第64章

  朝天錚推開門,端著粥碗走到床沿,沉默了幾秒鐘,開口道:“金翎,吃飯了。”

  昏暗的床上,一條單薄的人影動了動,慢慢坐起來。

  金翎仰起了一張蒼白的臉,眼珠茫然地轉了一圈,視線慢慢停滯在床前那個逆光的身影上。艱難地辨認了片刻,他突然甜蜜地笑了笑,從床尾慢慢挪到了床頭。

  他跪坐在床邊,直起腰伸出兩隻細長白膩的手攥住了朝天錚的衣擺,隨即抱住對方。

  朝天錚的面色帶著一絲隱忍,猶豫幾秒鐘,慢慢抬手推開金翎的肩膀,接著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面孔全部露出來給他看。

  金翎仔細地盯著他看,似乎是不太滿意被他推開,神情有些惱怒,然而也沒有繼續湊上來了,光是迷茫地跪坐在床沿。

  朝天錚望著他,輕輕嘆了口氣。從爸爸去世到如今快半年,金翎自葬禮後酗酒了一段時間,隨後不知何時起總是認錯人,反反覆覆把他當做爸爸,一看見他,就要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懷裡。

  他一開始懷疑或許是鎮靜藥打得太頻繁損壞了金翎的腦袋,可找了好幾個大醫院的洋醫生來看,紛紛都說那樣的劑量是沒辦法摧毀一個人的頭腦的。他們確認金翎就是受到刺激以後精神短暫地失常了。

  什麼時候能好?或許哪天他自己願意想通,就能夠恢復如初了。

  朝天錚對此毫無辦法,只能被迫接受現狀。

  頭一回被金翎摟住不撒手的時候,他頭腦一片空白,惶恐得幾乎是立刻就把金翎推開了。

  金翎跌在了地上,倒是堅強,很生氣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想來抱他。他不讓,金翎也不做聲,單是默默淌淚,像看一個負心漢似的看著他。

  金翎是一個生病的人,並且是為他爸爸傷心過度而變成這個樣子,朝天錚冷眼旁觀了片刻,發現自己實在沒有辦法看他這樣哭泣,就遞了個帕子過去。結果金翎趁機再次摟住他,並且不肯撒手。

  他全身僵硬,然而這次他沒再把金翎推開,因為他覺得金翎流淚的樣子真難看,他不想再看到金翎流眼淚。

  犯病程度較輕的時候,朝天錚只要低下頭和金翎平視,讓金翎看到自己和爸爸不一樣的眼珠顏色,金翎很快就能清醒過來。

  一旦認出他不是爸爸,金翎的神色會立刻變得十分恍惚痛苦。

  金翎從不會為騷擾了他而道歉,每次都是冷漠地把他推開,隨即自顧自地躲到這座屋子的任何一個角落喝酒。

  然而往往是病重的時候更多,就像此刻這個情況,即使看到他的眼珠,金翎也沒辦法辨認他和爸爸的區別。

  “好了,抱這麼久也夠了。”朝天錚把金翎從自己懷裡拽出來,讓他安靜坐在床上,隨後親自給他餵粥。

  他從來沒伺候過別人用飯,其實並不擅長做這件事,然而金翎被他爸爸慣壞了,不僅不肯自己拿調羹,甚至都不肯下床老老實實坐在餐桌邊吃飯。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金翎將自己餓死,只好暫時充當傭人的角色。

  說到傭人,這座宅子的傭人大部分都被他遣散了,只留了洗衣做飯和開車的人。

  因為爸爸雖則給他留了一大筆遺產,但他目前沒有掙錢的能力,實在有必要從此刻開始規劃手頭上的財富。

  朝天錚說:“過幾天這座宅子就要被政府收回,金翎,我要搬出去了。辜叔叔說可以把附近的一棟洋房借給我住,你呢,你有沒有想好你要去哪裡?”

  金翎漂亮的眼睛麻木一轉,呆呆地望著他。

  他的腦袋近來一直十分迷糊,對方的話他都聽得見,可是無法完全懂得其中的涵義。即使懂了,也很難組織起語言將心裡的想法表達出來,幾乎成了半個聾子啞巴。

  見金翎全然沒有反應,朝天錚很輕地嘆了口氣,像是做下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慢慢地說:“我沒有爸爸那樣能掙錢,我也不會像爸爸那樣無限地忍耐你。講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後要過什麼樣的生活,金翎,你真的要繼續這樣跟著我嗎?”

  金翎仍舊是不太懂的樣子。

  朝天錚又給他餵了一口粥,心裡頭沉甸甸的:“你不說話,那就由我做主了,就這麼辦吧。”

  他知道自己是主動找了個大麻煩,可金翎目前是完全地癔症了,把跟父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他當了救命稻草。要是他撒手不管,這個人不是把自己餓死,大概就是酗酒醉死。

  ……

  辛實從長廊盡頭抱著兩本習題本走過來,正好看見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從辜鎔的書房出來,邊往外走,邊將手上的一張支票小心翼翼地往西服的內袋裡塞。

  辜鎔坐在黃花梨的大桌前,平靜地將鋼筆旋進筆蓋,門這時被推開了,他抬眼瞧過去,立馬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起身迎上去,說:“今天下學挺早的。”

  “功課少了。”辛實自然而然地把書本遞到辜鎔伸出來的手掌上,另只手被他牽住,一同走到桌前坐下。

  辜鎔把他的課本放在一堆帳本旁邊,辛實不經意一瞥,看見他桌上的邀請函,不大高興地說:“我才回來,你又要出門喝大酒去啦?”

  最近幾天辜鎔回來得有些晚,常常身上都沾著酒氣。做生意的哪能沒有應酬,可辜鎔的腿才剛好,辛實的心裡擔心得要命,聽說那些席上都是些大人物,高官,大財主,辜鎔是裡頭最年輕的,很多酒沒法擋,只能喝,他那身體咋經得起這麼折騰。

  辜鎔順著他的視線一瞥,馬上伸手把那幾封不打算拆開看的請帖往桌下的廢紙簍一拂,否認:“誰說的,今天我哪裡也不去,就在家裡。”

  辛實不大信,問:“那剛才那個人咋回事,不是來喊你去應酬的?”

  辜鎔搖了頭,捏了下他的手心,笑著說:“來借錢的。”

  辛實好奇了,問:“借了多少?”

  “小財迷。”辜鎔被他逗樂了,扭頭拉開桌下的一個抽屜,裡頭滿滿當當的是欠條,意思是借了這麼多。

  辛實愕然了,一隻手撐在辜鎔大腿上,半個身子探過去看,囫圇掃了幾眼欠條上的金額,愕然仰頭看向辜鎔:“這麼多,都是一個人借的麼?能還得上?”

  辛實幾乎是半趴在他腿上,辜鎔垂眼望著他,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頭髮,微笑道:“是很多人借的。”

  準確來說,是很多組織借的,大多是華人的醫療、教學、武裝組織。這些組織和辜家目前從政的長輩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這些錢說是借,實則是給,這是一項心甘情願的資助。

  辜鎔道:“借出去我就沒指望有人還。”

  辛實的臉色有些白。

  辜鎔把他拉起來,半摟在懷裡,很近地盯著他,說:“怎麼,嚇著了,怕我破產麼?放心,你男人掙的錢比花出去的可多得多。”

  辛實搖了搖頭,他不是心疼錢,他是擔心辜鎔花這錢的目的。

  他真怕辜鎔是在暗中進行招兵買馬,雖然他並不大清楚辜鎔一個商人招了兵買了馬又有什麼大用途,可戲裡的梟雄都是這麼幹的,豪擲千金收攏人心以後就會有大動作,現在外頭全是人在鬧罷工,萬一辜鎔又想回去當官呢。

  他抬手,有一搭沒一搭撥弄辜鎔短褂上的盤扣,徐徐地道:“你既然願意花,就說明該花。”說這話時,辛實心裡悶得有些發酸,辜鎔要真有雄心壯志,他還能攔著不成?

  辜鎔看出他的口不對心了,沒忍住笑出了聲,他低下頭,含住了辛實水紅的柔軟嘴唇,辛實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只是靜靜地讓他親,頓了頓,張開唇舌很快回應了他。

  很深地親吻片刻,辜鎔在他耳邊說:“傻小子,你就把心放肚子裡,我這些錢是借出去做好事,辜家已經做了很多年,沒道理到了我這裡就不去做。”

  他說得很真,辛實有點信,又不敢全信,舔了舔嘴唇,期盼地問:“真的?你真沒想去做大官?”做大官在他心裡現在等同於去送死了。

  辜鎔歪頭,含笑看他:“你要是很想做官太太,我也不是不能去拼個官帽子戴一戴。”

  “什麼官太太,你咋不說你還是個木匠太太?”辛實這下是真笑了,從他懷裡掙開,把自己的習題本拿到身前,坐端正了翻開本子準備開始寫字。

  他才寫了一行,辜鎔從身後貼過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大手隨意翻閱他另外幾本課本。

  書頁從指尖嘩啦啦翻過去,辜鎔眼皮一跳,輕聲問辛實:“怎麼全是英文功課?”

  辛實頭也沒抬,一筆一畫寫字母,說:“以後都沒有中文功課了。老師講,下個月還要開始學習馬來文。”

  辜鎔心裡一沉,繼大批華工失業後,華人似乎正在慢慢喪失學習自己文化的權力。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說明華人的生存處境愈發地艱難了。加上最近馬來亞各地越來越多的罷工和示威,似乎一場動盪正在醞釀之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