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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被炸壞了,沒法動工了,怎麼還留著那麼多工人?”這不是白養著一堆閒人麼。

  辜鎔笑道:“總不好叫人去死吧。也並不是叫他們白吃白喝,都要種地的,你此刻喝的茶就全是下頭的人種出來的,是有些澀,不過喝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朝宜靜瞥了眼手邊的茶杯,有些嘆服了,不是佩服別的,是佩服辜鎔的魄力和胸襟,為了叫這些工人有條活路,寧願自掏腰包補貼薪資。

  經濟不是從今年才開始蕭條的,已經好幾年了,辜鎔居然也穩得住,辜家的財富得是多麼深不見底,才能叫他這麼揮霍。

  朝宜靜簡直羨慕得有些眼紅了,酸溜溜地說:“你老兄可真是慷慨,既然如此,怎麼能不來幫兄弟一把。”

  辜鎔嘆息一聲:“這是一個壞時機。”

  他已經退出軍隊,然而並沒有遠離政治。朝宜靜的思想其實他全然理解,馬來亞雖然是異國,可他們身為華人,既然在此地紮根生存,就不能只顧著埋頭掙錢。

  參與政治是正確的,爭取地位是對的,否則二三十年前印尼華人的慘痛遭遇說不準何時就會在馬來亞重現。

  然而理解歸理解,辜鎔仍認為在此時跳出去不是明智之舉。

  朝宜靜笑著說:“老弟,你未免太杞人憂天。”

  辜鎔神色沉靜,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馬來亞聯邦成立典禮有幾位土邦蘇丹到場?”

  朝宜靜一愣,回想一陣道:“一個都沒有。”

  自英國重新接手馬來亞政權後,各土邦蘇丹權力再次遭到削弱,幾乎名存實亡。這些舊貴族,但凡有點主張,哪個不想重回當年的輝煌,即使只是爭來一部分特權,也可滿足他們的政治野心了。

  可英國人既然將權力收到手裡,哪裡還有吐出去的道理,馬來人心中不滿,去年那場尷尬的典禮就是他們的態度。

  馬來人和英國人在權力問題上僵持不下,這時候非得有人做出讓步。

  英國人一向擅長權衡利弊,並且願意使用懷柔政策。顯而易見的,再次發動一場戰爭是不划算的,若真如此,對於那些想要趁機推翻英政府統治的人來說,那便是正中下懷。因此面對馬來人此時的不滿,英方一定是想以安撫為主。當時辜鎔就猜測,大概再過不久,就會有新的政令出現。

  什麼政令,自然是維護馬來人權利的政令。

  比如他近來聽到的一些風聲,鬧得最凶的那幾位政客,主張只承認馬來人的公民權,甚至只允許馬來人擁有開辦學校的資格。

  而一旦馬來人爭取到了特權,那麼同樣在馬來亞生活的其他種族自動地就要矮上一截。

  世上最大矛盾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作為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民,譬如幾乎占了馬來亞三分之一人口的華人,又譬如大量的印度人,對於他們來說,能夠心服口服面對這樣的不公平政令麼?

  有不服,就有反抗,有反抗,一定就有流血。

  去年馬來人要求的“特殊公民權”,英國人幾乎已經有了鬆口的趨勢。這樣的局勢絕對是非馬來人不願意看到的,惶恐之下,自然有人忍不住想要出手製造一些事件來進行反抗。

  辜鎔斜睨他一眼,含笑喝了口茶。

  事情從來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朝宜靜恍然大悟,謹慎地放低聲音說:“你是說,這次的罷工,有政客在裡面做推手?”

  在馬來人即將升做“人上人”的關頭,這場同時在多地爆發的罷工潮,確實是顯得有些刻意了。

  辜鎔點點頭,說:“無風不起浪。”

  “你說,是華人,還是別的……”

  辜鎔搖頭,說:“或許都有。”

  朝宜靜陷入了沉思,半晌,徐徐地道:“不管誰在攪弄風雲,焉知我不能從中分一杯羹。”

  這果然是只政治動物,有著無比勃勃的野心,辜鎔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與朝宜靜政見相左,其實朝宜靜今日到來,無非就是一個目的,便是向他宣告自己打算趁此機會進行一番活動,以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並且希望他能夠站出來去競選雪市華人總商會的會長,從此以後兩人互為犄角,共同做出一番政治事業。

  可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因為理想主義而憤然投軍的年輕人。他現在是個趨利避害的商人,即使他在私下極力參與扶持華人經濟,事業上往往也是優先錄用華工,然而在明面上,他不大願意主動迎向任何鋒芒——辜家已經有太多政客,而他的使命是同他父親一樣,做好家族的基石。

  總而言之,他本人是沒有再次投身政壇的打算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既然看法不同,辜鎔只好遺憾地表示道不同不相為謀。

  朝宜靜苦勸無果,內心也是有些失望的,在他看來,辜鎔近乎是謹慎得有些過頭了。只不過也並非不能理解,接近過死亡的人,大概對於平靜的生活總會有種無限的嚮往。

  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角,淡然地說:“那麼我這就走了。”

  “如果需要經濟上的援助,只管找我。”辜鎔點點頭,說:“我腿腳不便,就不送你了。”

  有開門的聲音,接著身後的風消失了,像是風扇被人擋住了,辛實攥著筆回頭,剛看見辜鎔微微含笑的面孔,整個人就被走上前來的辜鎔攔腰抱了起來。

  辜鎔抱著他在藤椅上坐下來,下巴越過他的肩頭,探頭去看他寫的字。

  非常嚴格的,辜鎔指出他的壞習慣:“怎麼又寫成連筆了?”

  “你的腿才好。”辛實沒工夫管功課,一下就急了,伸直腳尖點在地上,虛虛地抬起屁股,不叫辜鎔的腿吃力。

  辜鎔摟他腰的那隻手緊了緊,把他老老實實壓在自己腿上坐好,笑著晃了晃他,湊上去在他腮邊親了口,挺得意地說了句:“就你這三兩肉,再來一個也壓不壞我。”

  辛實不大信,親自伸手下去摸了摸他的膝蓋和小腿,沒覺著他在暗暗使勁,肌肉挺放鬆的,這才放下心。

  他捏著鋼筆繼續寫功課,覺得自己挺有道理的:“連筆好看,老師就是這麼寫的,他還寫花體呢。”

  “這一定是個壞老師,叫什麼名字,改日我去跟校長談談,他不能再教你了。”

  辛實不知道他是在玩笑,忙道:“你別去找校長,老師挺好的,叫你一嚇唬該害怕了。”

  “那麼你就規規矩矩寫。”辜鎔輕輕一笑,無奈地俯下身,伸手握住他的手,帶著他抄寫下一段英文,“文字寫出來最要緊是叫人認識,你的字體還未形成結構,現在當務之急不是寫得好看,而是寫得工整,明白嗎?”

  辛實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在辜鎔平靜的呼吸聲里,辛實專注地盯著淡黃色的書頁,感受辜鎔是如何發力,如何收筆鋒。

  辜鎔的字自然是很漂亮的,最後一筆寫完,辛實突然扭頭看他。辜鎔還握著他的手呢,也不鬆開,微微笑著,也垂下眼皮瞧他。

  辛實湊近他,頭髮掃在辜鎔的衣領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很小聲地,他盯著辜鎔,有些緊張,故作鎮定地問:“你跟朝署長是不是在聊打仗,我聽見你們吵架。”

  辜鎔擱下筆,手心撫上他的後背,徐徐地從上往下捋,是個安撫的意思:“沒吵架,他怕我聽不見,聲音大了點。”

  “你就拿我當孩子哄吧。”辛實嘆了口氣,“外頭鬧得真兇,在學校也能聽到城外打槍的聲音。鎔哥,你說他們會不會打進城裡來?”

  辜鎔莞爾,看著這張天真無邪的面孔,他總是忘記辛實也是經歷過戰亂的人,總怕聊那些嚇著他。可轉念一想,辛實都敢獨自一人來馬來亞,膽子最大的就是他了。並且活在這世上,可以不參與政治,但到底不能不了解政治。

  想了想,他說了實話:“遲早的事。”

  辛實的心往下一沉,“為啥打仗啊?”

  辜鎔沉默了幾秒鐘,把來龍去脈給他簡單解釋了一遍。

  辛實聽完了一想,心裡有點沉重,馬上問:“朝署長找你是為啥,你是不是也有大事要干?”

  辛實挺憂心忡忡的,辜鎔沒忍住笑了,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臉:“不管他想做什麼,與我無關。”

  聽到辜鎔無意攪和進去,辛實鬆了口氣。

  辜鎔曾經是活躍在戰場上的人物,是不懼怕戰爭的,可他怕呀,眼看要亂起來了,天天都聽到有人受傷有人無家可歸。要是辜鎔有重啟政治生涯的野心,並且在朝宜靜的遊說下有所動作,他大概往後再也不能安心閉眼睡覺了。

  既然外頭的事情都與他和辜鎔無關,那麼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真要打仗了就逃難去,反正他長到這麼大也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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