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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那匪兵就趴在屋檐上,聽了近一個多時辰,漸漸變成了熱鍋上被炙烤的螞蟻,而屋裡面那二位,感覺委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裴謹體味到了熟悉感,也覺察出了對方身體的變化,頭腦清明之下閃過一線狐疑,這人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仝則,至於剩下的那一分可能,也許只能解釋為自己思念過度,產生了某種遺情錯覺。

  那麼如果張來生真是仝則,沒道理面對面卻還要假裝不認自己,是在玩情趣?還是因為氣惱勁頭還沒過去?

  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在裴謹看來,手段都可謂是相當拙劣。

  停下思緒,他決定還是把“裝”的格調繼續發揚下去,貼著仝則面頰低聲道,“看見外面的人影了,配合兩下吧。”

  仝則正強忍著難受,喘口氣問,“怎麼配合?”

  裴謹極輕的笑了下,“弄點聲兒出來。”

  仝則愕然瞪著他,對方那不能視物的雙眸看上去很是清亮,既狡黠又鎮定,神情不像是隨意開玩笑,倒是和從前有點相像,閃過一抹氣定神閒的胸有成竹。

  可什麼都還沒交代明白,忽然假戲真做實在荒唐,也超乎了仝則的理解範疇——裴謹是誰?潔身自好固然談不上,但自持自矜已是融進骨血里的特質,沒道理會輕易和人隨隨便便。

  這麼一想,仝則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彼此都不是禽獸,那麼控制自身不越界應該不難做到。

  他抽出手伸向床頭,打算就勢晃悠出點動靜,誰知一摸之下,方才驚覺哪裡有什麼床頭!跟著記起身下躺著的是一方火炕,挨著牆面整整齊齊砌出來的火炕!

  心下一陣絕望,仝則自暴自棄地想,還是算了,即便說聲“我累了”隨意敷衍過去又如何,外頭的人還能立刻覺出不對,明天在來一圈三堂會審?

  反正明天的事,自有明天再去想辦法解決。

  就在此時,裴謹忽然不咸不淡的輕聲道,“叫兩嗓子總會吧。”

  仝則頓時大窘,壓低聲音語無倫次道,“你……你幹嘛不叫,我……”

  這不是廢話嗎,他沒說完業已自動收聲,裴謹那麼驕傲,向來活得不可一世,無論精緻還是放肆都能隨心所欲駕馭自如,絕不會失了格調,怎麼可能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倘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不曾動心的那一刻,對於如此無稽無禮的要求,仝則一定也會當場斷然拒絕。

  但眼下,對他提出要求的人是裴謹,形勢就變得不大一樣了。

  對著裴謹,仝則一早已決定不再端著,何況他自詡為人豁朗大方,總不至於在這個節骨眼上和一個殘疾人認真計較。

  或許,這也該算是他寵溺裴謹獨有的方式吧,仝則無聲笑笑,在這一刻突然有了幾分心甘情願。

  “我叫不出。”果然的,裴謹一臉理直氣壯,看著他說。

  仝則凝視著那雙眼裡影影綽綽的笑意,那樣子分明像是在逗弄,也像是有所期待,一下子倒把他心底那些亂七八糟的火氣都給蕩平了。

  索性閉上眼,不看這人的壞樣。

  可那張臉依然徘徊在腦海,異常清晰揮之不去。

  裴謹並沒從他腿上挪開,不去看反倒更能激活想像力,仝則忽然心生促狹,從嗓子裡擠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聽上去帶了幾許婉轉,比從前歷次都更為纏綿。

  能豁出去一回,後頭他整個人簡直如同打了雞血,連哼帶叫接連來了好幾嗓子。也算是突破自我了,仝則心道,反正要破罐破摔,附帶逗逗裴謹也好,他當然是知道的,裴謹剛剛對著他也起一些不可描述的反應。

  雖然仝則還不能確定,那是因為空窗太久,還是因為他本人確實頗具魅力。

  臭不要臉兼自戀的人演得是越來越投入,只可惜除了開頭那一聲哼唧,下剩的嚎叫可是一點都不美好。

  裴謹聽得瞠目,心說怎麼忘了這人有把破鑼嗓子呢,照這麼下去,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把他怎麼著了,用得著如此慘烈?入戲太深,也不曉得那腦殼裡在琢磨些什麼,半晌他已聽得如坐針氈,好幾次險些從對方腿上一頭栽下去。

  終於忍無可忍,裴謹迅速俯身制止,“趕緊收,都快把狼招來了。”

  仝則閉著眼睛,不懷好意的笑了,這廝也有忍不下去的時候,不是能裝麼,不是就喜歡為難人麼,他暗戳戳興奮的腹誹完睜開了眼,看向那憋出了一臉鬱悶的人。

  裴謹也待不下去了,麻溜兒從仝則身上下來,順勢往旁邊一倒,只覺身心受到極大傷害,連那點熟悉感帶來的震驚悚然和思念惘然,都已被一股腦給沖淡了。

  平復一刻,仝則默默問了自己一個問題,裴謹該不會就此以後都打算守身如玉了吧?

  當然直到這會,他也並沒有引誘殘障人士的意圖,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裴謹所謂的“精神狀況”,至少通過他的觀察,裴謹絕沒有抑鬱,更談不上一蹶不振脆弱得經受不住打擊,反倒是處理突發事件仍能遊刃有餘。

  然而仔細琢磨,還是什麼事都習慣積壓在心底,自己擔著,自己扛著。裴謹經歷過背叛,還有諸多掛念的人需要保全,也許在壓力方面確實有些積重難返。

  同時還有一點,仝則一直以來都沒能想明白,更從來就沒完全相信過——裴謹會因為他的死而眼盲?他搖搖頭,不至於,充其量自己不過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而已。

  仝則邊思忖,心口漸漸溢滿了疼惜,神色柔和目光專注,不自覺牽起裴謹的手,寫道,“三爺並不討厭我?”

  這話可以當作是問句,也可以當作是陳述句,不過端看對方怎麼理解了。

  裴謹默默眨了眨眼,的確不討厭,只是覺得彆扭,他寫道,“想太多,深呼吸定定神。”

  都到這會了還裝模作樣,就好像方才某人的身體沒有給出最自然的反應一樣,仝則暗笑他死鴨子嘴硬,不理會的追問起來,“三爺從前有過愛人?”

  裴謹眼皮一跳,這回他沒再寫出來,臉上神色淡淡的,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人呢?”仝則眼不眨、手不抖的寫下這三個字。

  裴謹忽然念頭湧上,沉吟了好一會,才眯著眼,輕聲地蹦出了句法語,“走了。”

  這句式其實略微有點飄,可以理解為這人離開了,也可以寓意為這人死了,同樣看對方如何去理解了。

  仝則全副身心都在裴謹身上,腦子一時短路,壓根沒想起“張來生”是什麼身份,應不應該聽得懂這句法文,便跟著問,“三爺不打算找回來?”

  裴謹在黑暗中露出一笑,半晌慢慢寫道,“我憋在這個地方,來找我幹嘛?喝西北風?還隨時有生命危險,那人精得很,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眼看被評價成了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仝則倒也不在意,更沒想開口反駁,只隱約覺得裴謹的笑頗有深意,還想再追問兩句,卻見裴謹抬了抬手,輕輕摸著鼻翼,隨即從他中衣的袖口裡竄出了一道細細的香風。

  再之後,仝則漸覺眼皮越來越沉,沒怎麼掙扎便無力地睡了過去。

  裴謹自己也沒料到,有一天他居然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仝則。

  那袖中香只是隨身的一個暗器,此外他還藏有其他利刃,說不上是防備土匪還是防備自己人,只因最近一段時間,他變得對誰都不大信任了。

  仝則沒猜錯,裴謹目不能視的原因,確實不是因為聽到他的“死訊”被刺激所致。

  早在那之前的某一天,裴謹晨起就發覺視力微微有些模糊,當時並沒太在意,誰知幾天過去,眼前卻總像是有個虛影在晃來晃去。

  大夫來看過一輪,全都不約而同把病因歸結為積勞積鬱,這種說辭對於裴謹而言,根本就是言過其實。

  他對自己的身體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要鬧情緒可以,但不該是精神上,譬如那些堆積在腰、腿、肩上層層疊疊的舊傷,鬧一鬧也就算了,眼睛裹的是哪門子的亂?

  何況他根本不存在積鬱,一點打擊都受不了,又如何能走得到今時今日。

  裴謹不相信別人,不想從梵先生口中卻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於是只好按方子服藥,而在那之後不久,他的視力每況愈下,直到從遠方聽到了故人橫死的消息。

  不可能不感到絕望,他反反覆覆思量,反反覆覆質疑,卻又清楚知道一切都符合仝則行事的邏輯,他知道仝則不會甘心被放逐,只是沒想到反擊的速度會這麼快,明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山長水遠,荒僻苦寒,還要一意孤行的跑回來。

  欣慰有之,震驚有之,後悔更有之,種種情緒翻江倒海湧上,辨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裴謹沉浸在繁雜中拔不出來,不得已認清並承認,他到底失去了他愛的,也同樣在愛著他的那個男人。

  這“徹悟”來的太不是時候,裴謹有種被命運捉弄的憤怒,繼而無力地沉浸在了巨大的空寂和失落中,把自己關在房裡兩天兩夜,避而不見任何人。

  自懂事開始,他從沒這麼任性過,忘掉責任,忘掉所謂的堅強,一心一意安靜地發泄悲傷,可惜積習難改,連眼淚都少得可憐,他早已拋棄人性里的軟弱和不堪一擊,那麼在關鍵時刻,那些聊以慰藉,可以適當減輕壓力的情感也理所當然地離他而去。

  兩天過去,依然渾渾噩噩,裴謹覺得想不明白,只能走出門給自己找事做。他掩飾得很好,沒人能看出端倪,惟有在夜深人靜,自己和自己獨處之時,那種遲重的鈍痛才會一點點襲上心頭。

  多麼倉促,沒有來得及話別,也沒有能等到再相逢,他恨仝則的自作主張,卻沒法恨到怪罪或是遺忘,因為他們骨子裡本就是同一類人。

  無能為力,只能交給時間去解決,那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不論多麼激烈或是深刻的情感,最終都會它消磨成為一段模糊褪色的記憶。

  就在裴謹以為自己快痊癒,卻在一個清晨睜開眼,發現面前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虛蒙蒙的白霧裡。

  那時梵先生業已出門遠遊,他的徒弟急急發信給師傅,匆忙更換了藥方,在裴謹看來,有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勁頭,其後每天三頓,他按部就班吃著那苦到心坎里的藥。

  說是恢復需要少則半年,多則一年,但過程絕不該沒有一點改變。

  裴謹服藥大半年,不是沒疑心那徒弟學藝不精,描述不對他的症候,前些日子終於忍不住懈怠,在某日仝則也累得顧不大上時,連著兩天放置了藥,等到涼透便被他悄悄倒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幾天後再睜眼,目力讓他自己都一陣訝然,他能夠感覺到微妙的光線,也能看得清人影的輪廓,這比之前明顯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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