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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女人眼睛裡帶著淚水,眉毛決絕地擰著,怒視他。

  他從沒在她眼睛裡見過那樣的怒火,也從沒意識到原來她打他時能有這麼重的力道。

  他手上抓著的碎片滑落下去,跌在他腳邊。

  嘴唇上下一碰,想叫她,卻被她搶了話。

  「閉嘴,別叫我媽!」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電視劇里最喜歡這麼說,可她的喉嚨堵著,什麼都說不出。

  畢竟何志宇真的是她兒子。

  如果沒有她的縱容,事情絕不會走到這一步。

  怪她,一切也該怪她,從十三年前那個晚上她有了秘密開始,就註定她這一生要付出代價。

  第35章 梁桂香是個有主見的女人。……

  在打開那個鐵皮盒子之前,梁桂香已經平靜地生活了很多年。

  她從一個每年冬天都會下大雪的城市離開,來到這個常年落雨的南方小城。

  她習慣了帶傘出門,也習慣了在不帶傘的日子,曬著太陽在街上踱步,頭頂是南方常青的樹木,夏天時悶熱的空氣會把後背蒸出汗。

  身上的傷口慢慢地長好,耳後撞傷留下的疤痕只在梳頭時才會被摸到,並且不再隱隱作痛。

  兒子也不再一聽見巨響就嚇得瑟縮起來,上小學後,他開始笨拙地改掉自己的北方口音,學著身邊人的方言,想要融入環境。

  梁桂香依舊和兩邊的親戚們聯繫,對他們匯報她和兒子在樟市的生活,向他們證明,她依舊履行著她的職責,而且做得不錯。

  她和周圍所有婚育了的同齡女性一樣,認真地扮演母親這個角色,盡職盡責,挑不出毛病。

  也不再對人提起,其實當初她想要一個女兒。

  懷孕時她摸著肚子暗暗祈禱,如果是女兒就好了,自己將會成為她最好的朋友,與她分享所有的心事,以後等女兒戀愛了,她要讓女兒帶男方來給自己把關,這次梁桂香一定不會再挑錯人。

  可惜是個兒子。

  只有她這麼想,出產房的時候周圍的人都笑得很燦爛。

  好啊,是個兒子。

  梁桂香痛得快要虛脫,卻聽到他們這麼說,臉上的笑也成了冷笑。

  不過,後來的幾年裡,她開始慶幸生下的是兒子。

  丈夫得了兒子,像是得到一根趁手的棍棒,並且知道妻子從此難以逃開,他開始打人。梁桂香打不過他,只得兒子抱在懷裡,他看到了「老何家的種」,至少下手時會更輕。

  再後來,他死了。

  梁桂香走之前連那個人的骨灰都沒有帶,她踏上駛向新世界的火車,望著窗外的風景怔怔地想,天南海北,鬼魂也追不了那麼遠,她自由了。

  直到某個平凡的午後,她督促上小學的兒子寫作業,何志宇煩躁地頂嘴,把筆摔在地上,用樟市的方言罵了句髒話。

  梁桂

  香悚然地發現,其實何志宇長得挺像他父親,尤其在發怒的時候。

  那個亡魂飄蕩了這麼遠,還是追上來了。

  她揪住何志宇的耳朵,勒令他認錯,像園丁拿起大剪刀修理枝丫,她花更多精力去管轄他的生活,關心他在學校交了什麼朋友,關心他看的課外書,出去時去了哪裡玩。

  梁桂香想讓他變好,可他只是離她越來越遠。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她檢查他的房間,他就學會把東西藏在別的地方,她盤問他放學後去了哪裡,他能面不改色地編出邏輯完美的答案,她問起他的朋友,他索性說他沒有朋友。

  到最後她和兒子都變得疲憊不堪,她聽見何志宇說,媽,你能不能給我一點空間,每個人都有秘密。

  梁桂香如夢初醒。

  是啊,難道她沒有秘密嗎?

  否則,她又為什麼要踏上離鄉的火車,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定居?

  可是梁桂香沒想到,十八歲的兒子會有那樣一個秘密。

  看到照片的一瞬間,梁桂香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麼,還以為只是撞破了兒子的心事,直到她一張一張地翻下去,發現這些照片都不是正常的拍攝角度,甚至有幾張對焦的部位令她心驚膽戰。

  梁桂香不懂法,但是她有道德。

  道德使她十三年來把亡夫的遺照擺在房間裡,提醒自己以後要夾著尾巴做人,她對周圍的人越來越好,好得像在贖罪。

  道德也在此刻告訴她,一個人無論如何不該去偷拍另一個人,尤其是把鏡頭意義明確地對準那些地方。

  何志宇正在首都參加藝考,不能立刻把他叫回來。

  也幸好他不在,否則梁桂香怕自己看著他的臉,看到的是一頭腐爛變異的怪物。

  她抱著鐵盒在小房間裡焦躁地踱步,把那股燒腦門的怒火慢慢地發泄出去。

  何志宇不打架,不抽菸喝酒,不逃課,朋友很少,總是安靜地看漫畫,有一點小虛榮,卻沒有逞強的膽子……

  他為什麼會有這種癖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哪裡學來的?

  有毒的思想像病菌一樣在網絡的角落裡滋生蔓延,只需移動滑鼠,隨意點開幾個連結,青少年就能興奮而緊張地踏進新大陸。

  青春期的荷爾蒙遭到一視同仁的刺激,卻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樹立正確的認知,意識到這些吸引眼球的畫面里隱藏了多少壓迫與暴力。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同理心,會對受害者的情緒感同身受。

  世界是個大染缸,梁桂香小心翼翼地修建何志宇的枝丫,可只要孩子還在生長,就遲早會伸展出去,觸到來自外界的染料。

  梁桂香精疲力盡地坐下了,不再去把原因歸結到誰的頭上,決定先尋找對策。

  但很快,她卻想起一件更令她膽寒的事。

  寒假的第二天,鄭海陽曾在死前來過小飯桌,拿錯了習題冊。

  他前腳剛走不久,何志宇後腳就回來了。

  何志宇在客廳里找了一圈,鞋都沒換,就藉口買文具轉頭出了門。

  梁桂香還記得他那天連晚飯都沒回來吃。

  再進門已經是晚上,老小區外的街上發生了殺人案,梁桂香惶惶不安地給何志宇打了好幾個電話,正擔心他遇上危險,他就回來了,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責問。

  以及,最關鍵的……開學時,在家長群寒假作業缺交的名單里,梁桂香沒看見何志宇的名字。

  他的習題冊是從哪裡拿回來的?

  從柜子里翻出鐵盒的第二天,梁桂香暫停小飯桌的營業,藉口回老家離開樟市。

  高鐵平穩地運行,從南到北,她的心臟卻顛簸了一路,上上下下。

  那個死去的男生,他妹妹突然的轉學,兒子拍過的照片,失而復得的習題冊,以及他這些天的異樣……

  梁桂香有了一個很糟糕的猜想。

  十三年前那個晚上,她看著那個男人在沙發上漲紅著臉掙扎,直到呼吸越來越微弱,最後徹底斷氣。

  在那之後,她也有過一段魂不守舍的時間。

  就如最近的何志宇一樣。

  在樟市的梁桂香是熱情大方的,與人為善的,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信賴她。

  她的秘密被鎖在家裡的大門後,平日裡無人看見,也無人踏足。

  然而何志宇是一根細細的鐵絲,卡在門縫間,使門無法嚴絲合縫地關緊。

  只要看到他,看見他那張和父親相似的臉,梁桂香就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晚上。

  現在,何志宇又闖下大禍,連她的處境也陷入兩難。

  那根卡在門縫間的鐵絲一旦被撥動,隨著大門推開,審判的目光投向何志宇,投向她,她的秘密是否也會被察覺?

  她應該不顧一切地揭破嗎,還是出於私心沉默?

  梁桂香猶豫了。

  在猶豫的日子裡,學校里的日子流水般過去,變故在她眼皮子底下一個接一個地發生。

  馮山月不再來小飯桌吃飯,何志宇頭上多了一道傷疤,表情卻很輕快。

  再然後,何志宇京美藝考的喜報傳來,她卻根本笑不出來,因為她發現當晚回來的何志宇也在強顏歡笑。

  一輛疾駛的列車快要脫軌,她時而覺得自己在駕駛室,時而覺得自己被綁在軌道上。

  直到今晚。

  先是何志宇飛快地吃完了晚飯,離開的時間比平時早了很多。

  他走之前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梁桂香看著他滿臉是水珠地出門,知道這是何志宇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的方式。

  二模已經結束,為什麼他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緊張了?

  然後是突然造訪的袁馳。

  他曾告訴她,這兩天他不會來小飯桌吃飯,此刻卻出現在門口。

  說是忘了拿東西,目光卻顯然在找人。

  梁桂香知道,他和馮山月相熟。

  他在找的是馮山月,還是何志宇?

  那股不好的預感在大腦里蔓延,她耳旁已經響起了火車尖銳的鳴笛聲,卻仍要穩住心神,帶著點僥倖的心理試探。<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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