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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會兒呢,我正把腳搭在牆上,臀部抵著木製的床頭,用下巴把裴青山枕過的枕頭壓在胸上,讀著一本從入夏都沒翻幾頁的書。

  「你在看什麼書呢?」

  「《荷馬史詩》——《奧德賽》」

  「奧德賽?怎麼突然想起來看這個了。」裴青山終於捨得放下筆,雙腿叉開,微微轉過頭來問著我。

  「為什麼會看?我也不知道。」我撓了撓了頭。「大概是為了追著一種感覺。」

  「感覺?」他的下頜微微往前探了探,手在新生的胡荏上摸了一把,居然在認真地思考著我所說的感覺。

  「難道做什麼都要有一個目的麼?」 抻手叫了叫我因為一直被壓著而有些睏倦到發麻的屁股,喊它快醒醒,快坐起來,我得看著他。「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跟你形容,感覺。打個比方,我會一直一直記住現在這個時刻,它是灰色的,陰靄的。這就是我的感覺。」

  我抬手指了指窗外,那連綿散布都快要蔓延進我的眼眶裡的陰雲。

  「就像這樣三四點的時候,夏季,欲雨。光線都會被藏起的水珠子折斷,可能是我看書看得太入迷了,有時候抬起頭,連你都看不太清。」

  聞言,裴青山只一笑,起身又在我旁邊坐下,連床帶人都震了震,這一下,雲袋子終於兜不住了水珠子,一顆一顆如水銀的珠子就這麼滾落,掉在地上彈出一小片兒土波。

  「那現在你能看得清了?」 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手一指就點在了因風錯亂的一頁——「死亡對凡人一視同仁,當帶來悲痛的死亡降臨,即使神明也無法使他們所寵愛的免遭殞命。」

  我合上書,沒讓他繼續看下去。

  「我看不清。」

  他愣住。

  書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看清,可偏偏,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橫豎撇捺疊錯,它們相互交織出的情節,命運,我都看不清。對,就是命運。我太過驚喜,手用力握住裴青山按於我腿側的小臂,就那一刻的感覺,我知道就叫命運。

  「就半年多前,你點開那條帖子。」

  「然後呢?」

  「然後就是我們相遇了。」

  「在那麼多人中?又橫跨著幾十萬里的土地?」我樂不可支,伴隨而來的,是那種快樂的悲傷。

  「命運使然。」他答。

  盛極必衰,樂極必哀而已。心中的情緒就是深海的波濤,逼得我重新翻開書的前幾頁,指著眾神降下的諭言,想問他這一切是否都是凝視下的人間一戲?難道我們除了無力地迎接著命定的前途就再無他法?而你又會不會和我一樣,預言著彼此的前途,做著無謂的抵抗?還是在分別來臨,或者每一個不願意接受的時刻,你仍舊會像現在這樣,以一種平靜且麻木的情緒,說是命運使然?

  我倆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彼此。

  我告訴自己,我要把現在的畫面,書里的字,無論是看得懂還是看不懂的,都牢牢記下來。我設想能找到一種解答,關於漂泊者的找尋,此岸人的呼喚。或許就在那些與此刻橫亘著幾十年時間跨度的節點,每一處我與他的相遇,我都要問,也都要答。

  我不能告訴他,我有一種預感,這是我對自己降下的諭言,或許在多年之後,我必定有一日會想到現在的時刻,今時雨會潑了那時的我滿身潮濕。

  直至一聲驚雷乍響,我隨著那雷神一怒而抖了抖,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才打破了此時的寂靜。

  「喂,你還好麼,會不會覺得有一些冷。」

  他立馬起身,徑直把窗戶關上,一邊關又抬頭看了看天,帶著僥倖的語氣說道,還好外面的莊稼收得快, 不然這一場雨下來全得發霉咯。一邊又問我,這也是你的感覺嗎?

  我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太心急,一個勁兒地往外掏全堵在喉嚨那裡,最後只能化作窗外的雨聲一直淋著。他又哪能知道,聽見呢?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總是覺得時間跑得太快了。」再說出口的,也就這樣短短的一句話。

  「你說過。人們常常覺得時間不夠用,我也這麼覺得。」

  先是一滴雨輕飄飄地拍在窗戶上,向我們問好。而後它帶來了它的夥伴們,手牽著手,連結而落,嘩啦嘩啦,卻漸漸止住了那些翻湧在心中的東西。

  「多喜歡這樣的時候。」

  「哪樣的時候?」裴青山單膝跪在木椅上,溫柔地拂去零星濺進來的雨滴,把所有的書信收起,眼神堅定,仿佛剛剛進行完一場宣誓。我見證著,我參與著,我和他的距離太近,所有的呼吸聲都縈繞在耳畔。

  「這樣的時候,我們哪都去不了。」我漸漸把呼吸併入他的,慢慢地循著他的節奏,找著說話的氣兒口。「就這樣躺在屋子裡,時間都懶散。好像讀了很久很久的書,可一抬頭看看時間,原來還有很久很久才到晚上。特別是夏天,尤其是釀著雨的陰天,那更是分辨不清,從午後就都是這樣,灰灰沉沉。甚至是到了傍晚,天邊兒的一線竟開始反亮。」

  此間暮色,昏沉,無一例外,是我常愛寫在日記里的橋段。

  「這是你最愛寫的一段。」他望著我笑,我也跟著他笑出聲,心裡被塞得滿滿當當。我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所有的快樂皆來源於我心底的悲傷,沒有終日鬱郁亂七八糟地思索,就沒有我這樣一個人。我所修得另一門功課,無外乎如何在這之中找到一個平衡,可他呢,常常給我另一個答案——嘿,小伙子,我當然知道你的感覺,但在你要溺進去的時候,我得拉你一把。

  快樂的悲傷。

  「青山,裴青山。」窗外臥在雲幕里的青山被我指著,我沖他笑著,說著:「我猜你肯定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另一句話。」

  「另一句話?這可有點難為我啊,拜託你給那麼笨的我一些提示吧。」他聳了聳肩,閉上眼睛,頭微微斜揚起來慢慢地搖著,嘴角笑得無奈。

  「一個願望。」我總是能很輕易地被他逗樂,裴青山還笨?

  「願望啊……不言小子有很多很多的願望,小鬼。就譬如,你不想讓我這麼喊你。」他發出「回「的聲音,怪叫了一下,就好像大俠出招前都要氣沉丹田醞釀著一樣,手臂攬月,手掌輕輕覆在我的頭上,說道:「信不信我會術?」

  我只咯咯地笑著,並不回答,可那表情早就出賣了我自己。

  「不言的願望,是在這麼熱的天裡吃一塊冰涼涼的大西瓜,這是一。」他撇著嘴,緊緊閉著眼皮,鎖緊了眉頭,裝作費力的樣子,就接著讀著寫在我心裡的那紙願望。

  「讓我再來看一看。或許是快快長大,或許是更快樂一些,或許是你哪一次的夢話成真……」這個大預言家終於要睜開眼睛。

  「繼續呢?」

  「又或許,是想讓那些回不來的人回來……」

  窗外的雨什麼時候就要悄悄漫上我的眼梢,我竟沒有發覺。

  「但這不太準確,不夠盡善盡美,如果要追尋著你的感覺。」我能感受到裴青山在揉搓著我的發端,那兒正沙沙作響,是雨聲。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一個逗號,後面不要再多寫任何東西。大概是你讓我看到的,你日記上寫的第一句話。」

  震耳欲聾。那是時間的鏡都隨著裴青山的言語摺疊破碎,被命運的海風裹挾著刮過我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每一個碎片裡,我都能看見,有他有我。

  「那株聽了你太多訴說的白樺樹應該也要告訴你,不要那麼害怕孤獨和分離。就在你一直讓我摸著它的時候,它讓我告訴你。」

  那碎片正映著的,我衝著他大聲喊著的,都和此時此刻的他,畫面,聲音,摺疊起來。

  「現在我也希望這個夏天,永遠也不要結束。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他又念著:「

  我怎麼能夠把你比作夏天,你不獨比他可愛又更溫婉。

  冽風妒殺掉此季寵愛的花,夏施捨給我的日子也太短。

  你的眼眸以烈陽灼熱相逼,卻都將成為餘暉落筆這裡。

  早該知命運將一切都排編,怎又對落紅滿地兀自息嘆。

  但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零,白樺早受託把你勾留此地。

  死神無緣讓你在陰影漂泊,因為我將注視寫下的詩句。

  凡人終將消逝在歲月史書,唯愛人的眼波與永恆凝望。

  如我目光所至你目光所及,當然會長存在你我眼眸里。 」

  不言,你又該怎麼去註解呢?

  我差點失聲,只一度哽咽。

  「你常常念叨著,寫著,大概那晚的夢話里都是這些。這應該是你要寫的詩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Shall, 愛著,也卑微著,朱湘寫『我來比你作夏天,好不好。』或許太過輕鬆,俏皮,不是我感覺到的那種沉甸甸的重量。孫梁用夏日璀璨作結。」我一邊搖著頭,一邊撐著眉毛,努力裝出一個表情:「愛會始於一切藏匿的痕跡,而不是我要宣之於口的確信。一切的開始,要簡單,要隱晦,要融成一團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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