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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時也沒考得多好吧,一心想往南方去,要到大城市去。」裴青山輕輕笑了一下,可我聽他笑得苦澀,又聽他接著道:「北京或者上海?十八歲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覺得天公萎靡,我必定得是那曠世奇才。」

  「認定自己是不一樣的,是有天賦的,黑土地容不下我的抱負,只有那些大都市才是我施展拳腳的舞台。你也別笑話我,都說男子漢大丈夫,不闖蕩出一個名堂回來何顏面對高堂呢?然而第一次來自現實赤裸裸的打擊,就是幾分之差與那兩所失之交臂。」

  他慢慢站起身,高高地舉起自己的胳膊抻了抻腰,對著夜裡的一輪明鏡微微嘆了口氣,才緩緩吟著那句我早就背了千八百遍的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暮成雪。

  「太白後面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是信的,然而直到真正浸進了社會和生活的大染缸,那些可憐的傲氣、可悲的抱負,早就被消磨得一乾二淨了。」

  我站在青澀邁向成熟的當口,而裴青山卻要褪去最後一絲天真幼稚,要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成熟的男人。可這一面都是他對著曠野的,他的背影,落滿了失意。

  「從前的時候,老師們都會說熬一熬吧孩子們,等你們上了大學,去了一所好的學校就解脫了,就不用和大省里幾十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們擠那獨木橋啦。這就是個笑話,各種意義上的。不過不言,我想讓你提前知道的是,大學這一本書是念不完的。」

  「你要學的不僅僅是書上的墨點,還得學會人情世故,得學會在走脫象牙塔之前,如何精明地操盤庸俗的生活一場,最簡單的四個字,要活下去。」

  裴青山用他的眼睛注視著我,月色挽住了睫簾,更多意味不明的碎色隱隱約約地閃現。那個時候的他當然是在跟我說這些,不過我也覺得他是在向更年輕時候,更意氣風發的自己這麼低語著。

  「我也不怕你聽了難過,我總說你要快快長大,這雖然不好,長大了的代價是要拿最親近的那些人,他們的年華去支付的,沒辦法啊,可沒有人能夠永遠地陪你走下去,除了你自己。成長的意義也就於此了吧,你可以足夠堅強地獨自面對生活,雖然也太讓人心疼。」

  關於這些,其實我早就或多或少地觸摸到了,只不過一直裝聾作啞,又是裴青山,牽起我的手,慢慢帶著我觸碰上去,仿佛是他要在離開之前先帶我提前感知。

  沉默良久,在我與他之間無形中有一條水幕在隔開兩個人。夜墨黏稠,封了膠糊在嘴上,連他那點呼吸的聲音都慢慢聽不見了。

  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此後的幾天一切仿佛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每日的早安晚安都成了例行公事,裴青山也從來不會說我一定能考上還是考不上,他總是這樣,以一種溫柔卻又決絕的姿態領著我睜眼看看現實。

  不過這些我都不在意,我多了個習慣,就是用眼神悄悄地黏在他後面,看他邁出小門,看那道背影越來越淺淡,而腦子裡,一遍又一遍的把背影拓印下來。

  這可真是個壞習慣啊,我想。一直到要接錄取結果的前一天傍晚,我還半躺在藤椅里惴惴,身子用力向後仰,更是和這些藤條貼合一點,仿佛這便做了一個人的擁抱,我聞著葉蔓挽留住的氣息,不安又焦慮的心緒才能有片刻的平息。

  「不言小子嘞!快下來咯!」李爺爺扇著蒲扇,正站在門外遙遙地朝我招手,笑眯眯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來了!來了!」我不敢怠慢,趕緊把所有沉重的心思拋開,換了鞋子跑下去。

  「你花奶奶地里的黑水西瓜長熟了,今早遛彎碰上的時候就招呼你倆了。快喊上青山那小子,咱爺仨去挑倆又香又甜的水西瓜回來。」

  「裴青山啊……我不曉得他去哪了。」又是那種幸福的悲傷,只不過這回那些隱約的甜蜜更加稀少,釀了一肚子酸水在翻來覆去地翻滾。

  「在這兒!我回來了。」就這樣一聲,他適時地出現在門外,我那些翻湧著的就趨於平靜,原本那些平靜著的,就開始喧鬧起來。

  「好久不見啊。」裴青山笑眯眯地抬手,一把就把我剛洗完未乾的頭髮撥亂。隨他去吧,這個隨意撥弄別人心弦的傢伙,太討厭。

  「明明你上午才說要去鎮上,腳程倒是趕得快,這麼早就回來了,哪裡來的好久不見。」我本以為裴青山要在鎮子上過夜,也無端猜想他會做些什麼,更甚,和哪裡的女郎調情,再進一步,那些成年人不能說的事情,我在一點一點幻想。

  「一日不見就是三秋,那半天呢?」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就是一句隨口說出的玩笑話。看他熟稔地和李爺爺說笑,內心深處的波濤才敢在他的背影里暗自翻湧。

  「不言小子!明兒是不是就該拿錄取通知書啦!」

  還沒等我作答,裴青山就已經搶先回答了:「是!不言要去上堯大呢,咱村也要出一個大學生啦!」

  「嘿,大學生!聽聽,多神氣。哎呀,不言要去念大學咯。「他倆好似我已經被錄取了似的,那般語氣,竟讓我不再忐忑。

  「不用擔心,我們都相信你。」裴青山好像聽見了我心裡說的話了一樣,牽著線頭的一段,要把這團線球解開。

  「是啊是啊,能是個大學生就了不得咯!爺爺高興!大家都高興。」

  這些日子的壓力,終究在他們沒看見的一個時刻,成了眼角揚起的水痕,入我嘴角甜甜苦苦地攤開。

  那是墨水味的苦,是每一日每一日,我們早晚對月讀,老吊燈模糊著的時光里釀就得。我同村中,鎮上,市里,省內外,整個國度,或夥伴們,或每一個我素未謀面的十七八,一同筆酣墨飲壘著我們通向未來的路。

  終於終於,鄉野里的小人兒能到綠水青山外更廣闊的世界中去,他期盼著的,而悲喜自知。

  「倆小子坐好咯!」李爺爺騎了他的小三輪過來,裴青山一開始還不願意讓他一個老人這麼受累,偏偏李爺爺佯怒,把我倆趕也趕到後面的車座子上。「就這麼一段路,你倆都是小孩兒,累不著我的。以前不言更小一點的時候,還沒去縣城裡邊兒,也都是我騎著這輛小三輪送他上學去。」

  是的,寒來暑往,都是如此。

  不過這會兒在李爺爺面前,連裴青山也成了他口中所謂的小鬼。我戲謔地看向他,他立馬就曉得了我是什麼意思,微微摸了摸後枕。

  「喲,小子,還記著嘛,就這兒,你和班裡的同學打架,一胳膊的淤青,腿也有個小口子,半小片兒膝蓋上都是血,一問你怎麼了你也不說,倔著個小臉兒我在後面斷都斷不上。」

  都是些陳年老黃曆的事情,和誰打的又為了什麼我都記不太清了,然而裴青山卻來了興趣,跟著李爺爺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把我的老底兒都給揭乾淨。

  「不言是個小娃娃,還沒長大。你也是。」一拉剎,一蹬腿,小三輪穩穩地停了下來,我倆相對面向彼此,身後各自延伸了兩片曠野。

  我在想如果有一個長鏡頭,該怎麼樣把這個時候這片地方,合該永遠存在於一張構圖裡的三個人拍下來,從我眼前起,越過顱頂,飛身向外,遠遠地攝了我們擠在一起向前行的背影。

  這個畫面常常在日後某些我發呆的時刻,浮現出來,我也一直在找尋著這樣一個拍攝角度。

  後來呢,兩個老人家話著家長里短,農家瑣事。我和裴青山打著赤腳把一個個生得又胖又圓的西瓜摘下來裝進袋裡。切了一個作為獎賞,一人一個勺子挖著瓜瓤,吃進肚裡。

  「甜麼?」他問。

  「甜。」我答。

  連那張通知書隨著中國郵政綠油油的小車來到這裡,被我拿著的時候,都比不過我倆舀著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爺爺奶奶就在身後,溪水繞過,瀅瀅夜話來得更甜一些。

  第9章

  「以前的夜裡我們靜靜地坐著

  我們雙膝如木

  我們支起了耳朵

  我們聽得見平原上的水和詩歌

  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

  ——海子《小夜曲》

  七月初總有一陣要農忙的時候,勞累,但對我來說卻是一件好事情,人只要不閒下來就不會太過於放飛自己的思維,更好的一件事是裴青山終於不用固定每天跑個老遠去寄一封信給那位筆友,那位遭我嫉妒的人,可以一直霸占裴青山整個上午,甚至有時候會連帶到傍晚的時間。大概只有夜晚,在平原上輕攏著的夜晚,我才可以隔著兩人之間的幕布悄悄地接近一點。

  這樣的暗色下,目光再不能觸及到彼此的眼底。

  某天下午,有位曾經我班裡的女同學,小雨,找了過來。午後兩三點的樣子,日光暖軟曬得人也懶散,我正和裴青山在矮矮的木板凳上相對而坐,他看著報,頭不抬起來,時不時指著哪處他覺得有趣的時聞念出來給我聽。我就剝著一袋子花生,兩顆米粒兒一個進了我嘴裡,另個丟給他,殼子呢?或是隨意地拋棄在地上,或是一併丟給裴青山伸過來的手裡。不久的功夫他手心裡已經堆了小半掌緣高的殼子,而直到門口傳過來的兩下敲門聲響起才把這些動作打斷。說來慚愧,她的樣貌、聲音我都已經快記不得了,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愣了有一會兒的功夫。身型的乾瘦似乎於殘存的印象無二,但唯獨胸前一對漲奶的厚乳卻顯得突兀。她的年紀似乎比我稍微大一點兒,但再大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卻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那孩子月初的時候剛剛降生,兩方家裡自然十分歡喜,出手也不再吝惜,用紅紙金線串著,給村子裡的每家每戶都封了幾包花生和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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