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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燼梧就這樣看著他不語。

  「說話!咳咳。」

  江燼梧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眉眼卻是苦澀的,好半晌,他說話了。

  「因為我也想問陛下,還不夠嗎?」

  他抬起步子,往前走了幾步走近,「陛下,你知不知道,做你的兒子有多難?這麼多年,你的忌憚已經奪去了我身邊的所有人……還不夠嗎?」

  這一刻,雍武帝終於看清了他眼中悲涼下夾雜的恨意。

  他的這個太子,總是溫和疏離的模樣,對別人是,對他也是,這一刻,他才清晰看清楚他眼底的恨。

  「果然是因為謝昭野。」

  否則,他前腳下令讓謝昭野暴斃,後腳自己就「中毒」了,林容又一副只聽太子話的模樣,他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果然是他的血脈!這狠心,像足了他。為了一個謝昭野,竟然能撩撥起他的殺意來。

  ……

  「陛下,您便好好在這裡養著吧,太醫會好好照顧您的。」

  一年,早就足夠江燼梧把他架空了。

  從前是江燼梧不想要有些東西,但現在,他忽然又想要了。

  雍武帝沒有力氣翻身,只能眼睜睜看著江燼梧一步步離開的背影,他瞪著眼睛,此時心裡各種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江燼梧忽然轉身,看見那雙渾濁又布滿血絲的眼裡里一會是扭曲的快感,一會是被擺布的憤怒。

  他眉心只輕蹙了一下。

  走出殿外,林容就在外頭等候。

  江燼梧神色如常地吩咐下去,「陛下身體尚未恢復,宮中讓人多手雜,除太醫和林公公外,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去打擾陛下。」

  說罷,又直接調了一批衛兵,把永和殿的守衛足足加了三倍。

  林容低頭應是,心頭想到雍武帝這個自大又昏庸的皇帝此刻的表情該有多難看,就差點笑出聲。

  「陛下就勞林公公照顧了。」

  林容微微一笑,「奴才遵命,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江燼梧面無表情回頭望了一眼關上的永和殿殿門。

  走出這裡沒多久,前朝後宮就都知道了,陛下醒了,而且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秦貴妃廢為庶人,並連坐了秦國公府,不僅褫奪了爵位,還下令把秦家男女老少所有人收押,交由刑部與皇城司共審!

  無人敢置喙,畢竟那聖旨上蓋著的確實是皇帝的玉璽。

  這印是誰蓋的又是有什麼關係呢?

  江燼梧預料得到這事還會掀起風波來,雷厲風行殺了兩個與秦家同流合污還敢在朝堂上質問他是不是軟禁了君父的秦黨,這風波平息得飛快。

  又十日。

  謝昭野回來了。

  下面人說,他一身素白的麻衣,就如那日獨自一人離京一樣,獨自一人回來了。

  第68章

  謝昭野剛到謝府, 還未進府,只將已經跑累了的馬讓下人牽下去餵。

  耳邊響起策馬揚蹄的聲音,一轉頭, 江燼梧騎在馬背上就這樣望著他, 胸膛輕微的起伏, 一看便知是匆忙出宮的。

  謝昭野緊了緊拳,面容卻平靜,在江燼梧走到他面前時, 一如尋常地作輯行禮。

  「殿下。」他低著頭,「殿下怎麼出宮了?」

  江燼梧的神色同樣瞧不出異色, 只是眸光落在他頭上的孝布上時輕輕一頓,「不必多禮。聽說你回京了, 孤有些事要同謝卿商議。」

  「殿下裡面請。」

  江燼梧只進過謝府一次,已經是幾年前了。

  謝昭野雖是引路,卻落後了半步,恪守君臣之禮,任誰也說不出半分不對。

  只是一關上門,隔絕了外人的窺視,他張開臂就環住了前面的人。

  江燼梧驟然被抱住, 身體一僵。

  「別動, 讓我抱一會兒。」

  不同於方才的滴水不漏,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疲倦。

  於是,江燼梧真的便不動了, 任他這樣緊緊把他環住, 這樣的寂靜下,耳邊也只有謝昭野一輕一重的呼吸。

  謝昭野把頭搭在他肩上,臉頰挨著他的頸窩, 依戀地貼了貼。

  不知過了多久,江燼梧才聽到他無悲無喜的一句:「我師父死了。」

  江燼梧瞪大眸子。

  他不認識謝昭野其他師父,只曉得一個,「……羽戎?」

  謝昭野笑出了聲,低低的,卻叫人只聽出了苦澀無奈,「你果然知道。」

  江燼梧意識到什麼,心頭一怔,唇瓣蠕動,然後繃成一條直線。

  謝昭野問:「你什麼時候見過的他?」

  都是聰明人,時至如今,也無需挑得太明白。江燼梧想了想,這似乎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江燼梧:「宣徽十二年,褚大人因為我奔走被人抓住了話柄,因此入獄。我打聽到,他要流放褚氏全族,我偷偷去見了褚大人。那日,我去時,你睡著了。」

  「褚大人告訴我,他有一舊友,走慣了江湖,武功高強,會護送你們到流放之地。」

  「那日從大牢出來,我就見到了他。」

  「原是如此……」謝昭野搖了搖頭,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笑誰。

  他自己就串聯起來了:「第二次見,是在宣徽二十二年。那一年,我剛回京,師父不放心,所以跟過來了,那些日子,我見天往三清觀跑,你們遇見,也不是沒有可能。」

  江燼梧沒有說話,默認了。

  他第一次見謝昭野是什麼感覺呢?

  其實細數已經過去六七年了。

  他像個活死人一樣在道觀里躲著苟延殘喘,整日整日抄經拜神,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什麼神,只是想,這樣是不是就能讓自己這一條被那麼多人托舉出來活著的性命顯得有用一點?

  母后自盡前,讓他要活著、師父給他取道號「守拙」,都是要他什麼都別記得,也別想著報復,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哪怕是狼狽的,庸庸碌碌的。

  他活著,卻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活多久。

  那天,那個人畜無害的少年從菩提樹上跌下時,他已不大記得自己心裡具體在想什麼了。

  只是記得,他頭回見面,就覺著他面善。

  他不曉得這面善是來自哪,但只因著這一點面善,又或是因為獨自枯守了那座神殿太久,他就這麼默許他一次又一次走進來。

  他真的很會討好人。裝起無辜來像只無害的兔子,可狡猾得撩撥他走出道觀升起去爭權奪利的心時,又像只狐狸。偶爾還像山林里靠廝殺走出來的惡狼,盯著他的脖頸,仿佛他一個恍惚就會趁機上來咬上一口。

  江燼梧自己也不曉得,就算,就算自己沒有再那一日外出撿柴時撞見喝酒的羽戎,然後進而猜出他的身份,自己最後有沒有可能依舊會被他說動。

  也許會,也許不會,謝昭野這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傢伙,誰知道呢?

  江燼梧察覺到謝昭野環著他的手臂愈發用力。

  「哥哥。」身後的人在他耳畔茫然地低喃,「當年我沒能為爹娘戴孝,今日至少能光明正大為師父戴孝了……你說,這值得高興嗎?」

  江燼梧的心顫得厲害。

  他忍不住,猛地轉身回抱住他。

  謝昭野的身體不住地發抖,從上京到徐州,又從徐州匆匆回上京,他壓抑了一路,此時終於能松下那口氣。

  「我以為,以為自己能算盡一切……」

  前世是江燼梧,這一世是師父。

  他才發現,自己實在自負。

  他學了數十年的縱橫術,總以為自己可把一切當作棋子,可以以天下做棋局,可只要漏算一步,便滿盤皆輸。

  上一世,羽戎明明還好好的。

  江燼梧的衣領被滾燙濡濕。

  「別動。」謝昭野低低的,啞著嗓子,「別動。不要看我。」

  「哥哥,這一次,我好像真的,只剩下你了。」

  ……

  許久。

  江燼梧拍著他的背,說了句:「對不起。」

  謝昭野渾身僵了僵,然後突然推開他,怒意上涌直直看著他:「為什麼又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總要說對不起?」

  「你總要把這些跟你無關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嗎?」

  江燼梧眸光顫動,手指蜷了蜷。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只是想說,雁奴,對不起,在我認出你前,讓你獨自冒著風雪,走了太久太久。」

  謝昭野的眼中一瞬間有無數情愫伴隨著淚光洶湧地溢出來。

  他好像有些委屈,是屬於小孩子的那種委屈。

  不再是壓抑的,故作無謂的,雲淡風輕的。

  只是單純的委屈,委屈的小孩終於可以在哥哥面前卸下一切。

  在朝堂上舌燦蓮花的謝大人,入仕那年,也才十五。

  *

  謝昭野回京的第二日就穿著整齊上朝了。

  路上遇到蘇允邀他一同走,也沒有拒絕,笑著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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