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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以為希望又要落空時,見到裴濯展開的紙條,他認得,是王上的字跡——

  「抗命的罪孤這次饒了你們,留著命等孤回京。」

  王上要回來了!

  他就知道,王上不會不管他,王上沒怪他抗命,王上是天底下最好最心軟的人。

  裴濯看著手中密信,又道,這回話里透著些苦澀,「想不到,巫神當真存在於世。」

  陳平沒聽懂,但他知道神使救了王上許多次,跟著點了點頭,「巫神也會護佑王上。」

  再大的雨也沒能跨國百里山河,疏勒此時熾日高懸,疏勒王廷拱起的灰白圓頂在其下折出光亮。

  南榮宸右肩剛換好藥,狐狸犬在殿中轉來轉去。

  當日那一刀刺進肩胛骨,傷口挺深,王醫的醫術比謝塵還差,他微微蹙起眉頭。

  赫連翊上前兩步,拾起貼著南榮宸脊背垂下的綢衣,視線緊緊盯在手中的赤色衣料上,亂看一眼就會遭大蒼神降罰、不得超生似的。

  提起袖袍之後,他出聲提醒,聲音啞了一半,「王上,當心著涼。」

  天子聞言微抬右臂,琵琶骨隨之微動,由衣料的赤紅襯著,如展翅欲飛的紅頸鳳蝶。

  赫連翊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替天子理好衣袍,卻還是不慎撩起一縷天子束了一半的烏髮。

  這動作屬實難以忽視,南榮宸偏頭看他,「怎麼,孤的頭髮亂了?」

  赫連翊凝眸看他,終究是被天子後頸那顆紅痣迷了眼,他由此愈加誠實,「不曾,是臣亂了。」

  從他還在上京,在開拔出城前一晚,將南榮宸扔出的錦帕握在手裡,被蠱惑著深深嗅聞之時,他就已經無可救藥。

  物以稀為貴,南榮宸因此愛聽真話,「月氏與疏勒同歸臨越,月氏此番來的是你的姨母,赫連翊,你慌什麼?」

  赫連翊回過神來,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猶豫之後順著南榮宸的話往下答,「許是臨越人說的…近鄉情怯。」

  天子已經子榻上起身,他追隨而去的目光中一半慶幸一半遺憾。

  臨越的司命還未找到,他沒資格向南榮宸討賞。

  但萬一呢,萬一他順著那句險些露餡的「亂了」求南榮宸幾句,南榮宸就會應下,至少多看他幾眼。

  他低頭看了下不慎掠過南榮宸肩胛骨的兩指,猶嫌不夠,湊到鼻尖嗅了下。

  他決心忠於南榮宸,南榮宸要他的痴心,他應該奉上。

  但他還是在南榮宸回眸前收了動作,繼續替天子穿上墨綠外裳。

  南榮宸不願接蒼梧璽印,他能獻上的只有司命。

  「王上若不想去,今日臣自行去見月氏使臣即可,」他還是提了句,「臣已經尋到司命昨日所在,很快便會找到他,王上莫要憂心。」

  南榮宸回頭看他一眼,眼裡漾著笑,「赫連翊,你知道你現在什麼模樣麼?」

  赫連翊不明所以,恨不得當即攬鏡自照好給天子答覆,但此間沒有鏡子,他抿唇沒答。

  暗自希望南榮宸多喚他幾聲,比「疏勒王」好聽,他記得,他額吉便喜歡喚他父汗的名。

  室內靜了一瞬,南榮宸隔空點了點狐狸犬,「像它,是孤冤枉你,不是狼犬,像狗。」

  「赫連翊,孤簡直要懷疑你真對孤痴心了,你說,孤該信嗎?」他說話間始終看著狐狸犬,可狐狸犬那兩顆黑豆眼不見一點紅色,他自討了沒趣,狐狸犬察覺出他心情不佳,討好地湊到他面前。

  他俯身壓下兩隻毛絨耳朵,輕聲說,「我沒信。」

  謝塵在上京以北救濟災疫,這次便不同他計較。

  赫連翊看著南榮宸的手掌落在狐狸犬腦袋上,覺得自己如今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南榮宸不信他的痴心。

  他哪裡做錯了,哪裡惹南榮宸懷疑,他明明,「王上,往後時日,赫連翊會證明。」

  南榮宸笑了聲,「孤明日便啟程回上京。」

  「你的忠心留著給臨越與疏勒,痴心奉給襄王,少拿來在孤面前礙眼。」

  赫連翊拱手應下,卻是主動岔開話,「王上,今晨鄴城永城等幾城百姓獻上此物,望王上千年萬歲,福澤綿長。」

  他不知何處又惹南榮宸生疑,是他辦事不力,他如今沒資格再提自己的忠心,只好借旁的求南榮宸展顏。

  不知為何,他依舊怕南榮宸會長眠不醒,屆時他再破門而入,只能對著緊閉的一雙眼。

  他想要往後時日,南榮宸未必會等他。

  南榮宸鬆開狐狸犬,轉身看過去。

  入眼的是鋪在案上的萬福圖。

  是邊地百姓所獻,他上輩子沒見過。

  見南榮宸神色微動,赫連翊接著道,「臣與柳將軍為王上造勢頗有成效,自然,王上向來是民心所向。」

  「巫神殿中也多有百姓為王上祈福,請王上還朝。」

  他想了想還是如實說出,「王上,襄王在上京周遭辟出兩城試行新政,百姓頗有怨言,無處可奏,只好在巫神殿求王上早日臨朝。」

  有一點他不會看錯,南榮宸是臨越國君,不會旁觀百姓受苦。

  南榮宸垂眸看那百福圖。

  往日只有巫神謝塵一人想讓天子活,花言巧語誘天子回京去爭,如今各色布塊縫合成圖,上面繡滿大小不一的「福」、「壽」二字。

  其中不乏鄴城百姓所繡,不論前塵如何,邊地百姓如今望天子萬年存福,庇佑臨越。

  南榮宸看得眸光沉沉,不該如此,主角攝政,百姓當和樂安泰,怎會需要他?

  上輩子最後,百姓文人對他恨得如同殺親仇人,請求殺昏君祭巫神的登聞鼓響了三日,恨不能衝到小銅關親手把凌遲泄憤。

  但如今百福萬壽千衣圖就在眼前。

  他轉了下拇指上的血玉,他相信這是謝塵的心,也勉強信一回謝塵往日所談之言,謝塵的聲音比系統好聽多了。

  看在這個份上,他就儘量留著這條命,在上京等謝塵回來。

  再一觀主角的新政。

  他神情幾乎沒變,隨口應下,揉了下狐狸犬的後頸,拂袖往蒼昭殿而去。

  系統和上京那群忠臣對他安的究竟是什麼心都不重要,只要他們爭的是權,他便有機會當個得利的漁翁。

  *蒼昭殿是疏勒的「含元殿」,專供國宴所用。

  金石為壁,琉璃玉作磚,胡樂飄揚其間,異域舞娘跳起宴舞嫵媚而不失端肅。

  南榮宸隔空抬手壓下赫連翊欲要制止的話,仰頭灌了杯酒,拂袖起身,「正事已經議畢,孤便先離席,固靖夫人與疏勒王自便。」

  按照臨越人稱謂,固靖夫人是月氏王妃。

  月氏王誓死不降,此前屢次與西夏配合著擾亂邊疆,勾結疏勒王不說,死前還坑殺臨越降兵,被柳元泰捅了幾劍橫死當場。

  固靖夫人此番親自來見他,也算忍著恨為月氏謀生路,他答應歸答應,還要看他能不能在上京活下來。

  固靖夫人右手放到胸前,起身躬腰,行的是月氏王族之禮,「王上請慢。」

  南榮宸停下動作看她,靜待後話。

  固靖夫人端起杯酒,走到赫連翊座前,接著道,「拋卻政事,我是赫連翊的姨母,從此刻開始,望王上勿要因家事牽連國事。」

  赫連翊回禮接過酒杯,他額吉病逝得早,固靖夫人當年待他如親子,他回禮之後接過酒盞,沒半分疑心,「多謝姨母。」

  酒盞剛握在手中,萬蟲噬咬之痛迅速從掌心蔓延,酒盞應聲而落,混在固靖夫人的話里——

  「赫連翊,你勾結外族滅我兩族親人,百姓和平安樂、大蒼神授命於你,都是公事。」

  「於私,姨母要替族人和丈夫報仇。」

  赫連翊扼住腕子,鷹目對著面前稍著銀飾、素衣加身的女人,拔出腰間短刀順著蠱蟲行進的脈絡刺進去,挑斷整條手臂的筋脈。

  「疏勒無主,本王如今不能死,暫時以這條手臂償還姨母。」

  「來人,護送固靖夫人回去。」

  固靖夫人所指的每一條罪,他都認下。

  他說完退後半步,朝南榮宸道,「請王上勿要怪罪。」

  其實他還想說旁的,說懂了當年太子征戰之時種種不易,但他更記得南榮宸所說,既然決定出兵開戰,就擔得起萬世罵名。

  殿中侍從驚呼著去請王醫,固靖夫人拂去臉上的淚痕,素袖上皆是紫黑污血。

  是赫連翊的血,她親手廢了赫連翊日夜練刀的右臂。

  筋脈盡毀,等於廢了赫連翊數年的血汗,不足以償血債,但她再也下不去手。

  她在守衛的護送下離開蒼昭殿。

  赫連翊拖著血流不止的手臂邁上兩級台階,不顧僭越,與天子離得極近,垂眸喚了句,「王上,南榮宸。」

  南榮宸坐回座中看完殿中這場亂,大蒼神不比巫神仁慈。

  他取出錦帕搭上赫連翊的手臂,「孤不會插手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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