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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前一天, 尚服局把為我量身定做的鳳冠和翟衣送到燕寧宮來。九龍四鳳翠冠, 金雲翟文青衫, 金翠珠玉錦繡龍文晃得人眼花目眩。那件衣服熨平撐開, 掛在我寢殿的衣架上,遠看就像一個人張開雙臂被綁縛在半空,動彈不得。

  那不是尊貴榮耀的皇后衣冠,是一件金絲銀線織就的囚徒枷鎖。先帝曾讓我看見自己身穿翟衣坐在珠簾之後的景象,最後竟還是逃不過。

  我不會穿的。

  “縣主該去梳妝更衣了,”女官到佛堂來催促,“早做準備,以免耽誤慶典吉時。”

  “再等一等,待我把這段經文誦讀完。”

  我跪在姑姑的靈位前,將最後一段經文一字一字地輕聲念畢,合上書冊,對她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將佛堂門關上離去。

  今日是信王的登基大典,稍後還要一併冊命后妃,宮人皆行色匆匆,來去忙碌。我回到寢殿中,發現衣架前竟站了一人,正在仰首撫摸架上翟衣衣襟上的龍文。

  “嵐月?”

  她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在那兒似乎有一陣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深青鞠衣,頭髮梳成一絲不苟的雙丫髻,未戴任何釵環首飾。

  信王冊封她為貴妃,這一身外頭應罩上大衫霞帔、九翟鳳冠,她卻梳妝到一半跑到我這裡來。

  聽見有人進門,她回過頭來,濃妝艷抹遮不住枯瘦憔悴的容色,對我慘然一笑:“你贏了。”

  這種時候,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和我爭個所謂的輸贏。我想勸勸她,但自己也覺得厭倦無力,一句話都不想說,轉身走向窗邊妝檯。

  “這件翟衣本來應該是我的……”她頹然坐在衣架的木底座上,看向我的眼神像垂死的野獸,“我才是他的元配!他卻立你為後,讓我做貴妃……貴妃,說到底也只是妾罷了!”

  我打開桌上的妝奩,珠釵、翠簪、搔頭、步搖,選哪個好呢?金簪骨軟,玉簪易折,都不是上選。

  不期然的,抽屜角落裡一根樸素的銀簪落入眼帘,是當初在瀾園,嵐月用來扎我的那支,我一直留著。簪頭尖銳,銀也不是純銀,混了鉛銅等雜質,反而更堅硬鋒利。

  就是它了。

  我把銀簪拿在手裡,轉回身去,嵐月還在惡狠狠地盯著我絮叨念道:“……以妻為妾,在民間也聞所未聞!可我有什麼辦法呢,他是皇帝,他說如果我不答應,就直接廢了我,照樣可以想立誰就立誰……都是因為你!左右都是賀家的女兒做皇后,祖父才會偏心撒手不管,不為我做主……從小你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到頭來你卻連本該屬於我的也要搶走!如果沒有你……”

  我看到她在袖子裡藏了一把匕首,心中早已用它在我臉上劃了千百道。她居然能在宮裡弄到這個,我都弄不著,這可比簪子利索多了。

  “嵐月,你真的以為,陛下想要冊封我,是因為他喜歡我,被我狐媚迷惑之類的原因嗎?”我走到她面前蹲下,一隻手壓在她藏了匕首的袖子上,“祖父年紀大了,職爵被削,往後家裡不能再做你的靠山,他們還反過來想指望你呢。你只能靠你自己了,陛下他可不是一個容易被美色溫柔取悅的人,你得對他有用才行。”

  嵐月不說話了,皺起眉頭迷惑而又帶點防備地看著我。

  “瞧你,大冬天的只穿這點衣裳就跑出來,也不怕著涼。”我伸進她的袖子裡摸了摸她的手。其實我摸不出來,我的手比她更涼,她被我驚著了,手握成拳往後一縮,我趁機把她藏在袖中的匕首奪了過來。

  嵐月驟然變色,探身想來搶。我把匕首別到身後,右手舉起銀簪抵在她臉上,她立時止住不敢亂動。

  “還記得這根簪子嗎?”我握住銀簪,簪尖貼著她的面頰一路向上,“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我把那簪子插在她髮髻上,起身將衣架上的翟衣一把扯下,丟進她懷裡:“還有這件衣服,你喜歡,就都給你吧。”

  嵐月抱住翟衣坐在地下,震驚無措地望著我。她因嫉恨而瘋魔,衣冠不整帶著刀來找我,大概是想跟我拼個玉石俱焚,卻沒想到我比她瘋得還要厲害。

  我將匕首揣在袖子裡,轉身離開燕寧殿。女官在身後追問:“縣主,你要去哪兒?再不梳妝真的來不及了!”我沒有理睬,徑直甩開她疾步走出宮門。

  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人,也可能遇到了,他們對我說了話行了禮,但是我沒有留意。

  我的世界裡只有我自己,旁人再也無法干涉左右。

  虞重銳對我說,一定要活著,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他錯了,活著其實沒有那麼重要。有希望地活著,才算是個真正的活人,否則每一天都只是煎熬受苦罷了。

  我這短暫而平庸的一生,乏善可陳,自小長在深院後宅,糊裡糊塗、可有可無地養大,沒有多少見識,書也讀得馬馬虎虎,更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出生時就父母雙亡,唯一愛護我的姑姑也過世了,世上再沒有我舍不下的親人——仲舒哥哥或許算一個,但他能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我操心;我立過誓言想要做的事,找到寧寧的屍首為她昭雪、讓家裡的女孩兒不再因劣習惡俗而喪命、送長御的遺骨回故鄉安葬,我都辦到了,還有什麼心愿沒達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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