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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說待沉香園的桂花開了便會回來麼?」

  「你知道嗎?今年的花開得格外早些……」

  「……我等你。」

  薛南星心尖驀地一顫,這才驚覺夢中那些零碎片段,竟都是他的聲音。

  她下意識撫上心口,那裡泛起一陣細密的疼。

  「這次……我不能再失信了。」薛南星垂眸喃喃,說著就要起身下榻,卻不想雙腿虛軟得厲害,眼見著要向前栽去。

  程忠一把扶起她,「你這是要去哪裡?」

  「昭王府,我要去找他。」她便是一刻也等不急了,可轉眸卻見程忠神色微變。

  薛南星察覺到異樣,手指驟然收緊,「乘淵他怎麼了?」

  程忠怕她想歪了,急忙道:「他很好,蠱毒也解了。只是陛下派他南下平亂,今日啟程。」

  ……

  京郊官道上,出征祈南的大軍旌旗獵獵,鐵甲寒光連成一片。

  陸乘淵端坐馬車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兵書頁角。行軍一日,竟還未至連州地界。他蹙眉掀開車簾,秋風微燥,裹著塵土撲面而來。

  「還有多久到連州?」

  高澤在車外拱手,「回王爺,約莫兩個時辰可入連州。前方十里便是青崖驛,按例可在此紮營休整。」

  「傳令全軍加速,務必今夜抵達連州。」馬車內聲音沉冷,卻掩不住一絲焦躁。

  「遵命。」

  車簾落下,陸乘淵重新拾起兵書,卻見紙上字跡模糊成團。

  恍惚間,那道單薄而倔強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當初寧川之行,他沒來由地滿腔怒意,故意撇下她提前出發。誰知她竟混在商隊裡追來,被馬蹄踢傷也不吭聲,翻山越嶺摔得滿身淤青,見到他時卻還笑得明媚。

  指節驀地收緊,書頁皺成一團。他至今記得為她上藥時,纖細的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痕。當時她疼得發抖,卻還笑著說「不礙事,能追上王爺就好。」

  想著想著,他唇角不自覺揚起一抹笑意,只是眼底依舊凝著化不開的霧靄。

  恰在此時,一陣尖銳的馬嘶撕裂暮色。

  「鬼、鬼呀——!」梁山的聲音都變了調。

  高澤厲聲呵斥,「天還沒黑透,哪來的什麼鬼?你看清楚點!」

  陸乘淵心頭驀地一跳,長指已先于思緒掀開車簾——

  斜陽日暮里,一個滿身泥垢,鬢髮飛散的「少年」,正隔著一天一地的霞色朝他看來。

  亂發間枯草糾纏,粗布青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可只是那一點淺淡的蒼蒼色卻叫這蕭條山野突然不同了。

  她肩頭染上了雲端彤彩,仿佛要將這繽紛的霞光帶下來,連通天地,披往山間。

  一如當初那個翻山越嶺追來的人兒。

  風拂過,吹動陸乘淵眸里一點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還好趕上了。」薛南星長舒一口氣,胡亂抹了把臉上的塵土,微喘著氣抱怨,「那踏雪烏騅當真太烈,我實在降不住。」

  她說著,忽然歪起頭,拿下巴點了點他身後的馬車,挑眉道:「夫君行個方便?」

  晚霞映照在她頰邊,忽生瀲灩,明眸一展,眼底便是萬千華光,朗朗曙天。

  *****

  影衛司暗室。

  「咔嗒」一聲,銅鎖應聲而落。薛南星伸手去推,厚重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緩緩洞開。

  黑暗如潮水般湧來,一股混雜著鐵鏽與霉味的腥氣撲面而至,黏膩地纏上她的衣袍。

  借著案頭殘燭幽幽,薛南星看清這方陰森天地。這間所謂暗室其實更像牢獄,狹長的甬道向深處延伸,兩側暗房森然排列,裡頭擺著各種刑具。

  盡頭處,一道人影懸在刑架上,隨穿堂風微微晃動。

  薛南星喉間一緊,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燭台,往裡走去。

  燭光漸近,她才看清此人。縱橫交錯的鞭痕爬滿全身,竟尋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右手五指齊根而斷,傷口結著黑紅的痂。可那胸膛竟還在微弱地起伏,分明還是活著的。

  他原是低垂著頭,卻在感知到光明的這一刻微微一動。

  薛南星手腕一顫,燭火猛地搖晃起來。就在這明滅之間,那人緩緩抬起臉。

  空洞的雙目漸漸聚焦,定格在她身上,乾裂的嘴唇顫了顫,許久,才從喉間擠出一聲啞到幾不可聞的兩個字:

  「南……星?」

  分不清是疑問還是嘆息。

  薛南星眼睫微微一顫,沒有回答,只是將燭火抬高了一些。

  魏知硯似乎看得更清晰了,原本灰敗的瞳孔忽然一顫,如將熄的火炭被風撩了一下,漏出一絲微光。他喉結滾動,卻仍然是不可置信的問了一句,「南星,當真是你?」

  片刻後,薛南星才沉靜開口,「鳳南街的那間醉仙居,我去過了。老闆娘竟認得我,說是有位貴人常來,總坐在臨窗的位置等人。她一猜,便知等的是我。」

  魏知硯眸光倏然凝滯。

  燭火自他眼底綻開一朵星芒,久違的溫柔如水紋般漾開。

  薛南星有一瞬錯覺,倘若只看這雙含煙帶雨的深眸,仿佛眼前之人還是當初那個,在大理寺邀她一同去鳳南街品祁南菜餚的魏大人。

  那個溫柔不遜漫天斜陽的魏大人。

  只是短短數月,不過秋去春來,一切都變了。

  薛南星聲音很輕,仿佛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

  「醉仙居的老闆娘是祁南人,她夫君是北方人,夫妻二人閒來愛鑽研藥膳,尤以一道南北羹成了店中招牌。當我二人由南北習性聊至南北膳食,才得知,這羹湯由北方獨有的『紅顏花』與南方的『寒星草』同煮。但極少有人知道,若單服紅顏花,北人食之如飲甘露,南人受之卻似吞炭火。」

  「我在南方十年,早已成南人體質,不適應紅顏花的熱性,若突然服用過量,則會濕毒淤積經脈,致四肢綿軟。若要化解,只需再服寒星草即可。」

  燭火微微搖曳,映著她分外沉靜的側臉,「所以宮中御醫查遍典籍也診不出我體內是何毒。因為你給我的,從來就不是毒,對嗎?」

  魏知硯聽了這話,眼底的光倏爾亮起,似有一瞬的欣喜。

  她還記得他們的約定,他是該高興的。可轉瞬,那光復又熄滅了,只剩一片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魏知硯目色變得茫然,牽了牽嘴角,他怎會當真下得去手?

  縱使那些時日她就睡在身側,縱使父親屢次三番逼迫,「讓她懷上魏家骨肉」的呵斥猶在耳畔,可他始終捨不得再傷她分毫。

  她是懸在他晦暗命途上的一顆星,是囚籠外那片他永遠觸及不到的蒼穹,她活得那樣恣意張揚,像他夢中才能擁有的模樣,他又怎麼捨得毀了她。

  所謂以毒要挾,也不過是為搪塞父親的權宜之計罷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入薛南星眼底,聲音沙啞得幾乎破碎,「我如何捨得……」

  薛南星這才看清他眸子裡的情緒。

  那其實不是茫然。

  而是將極痛與極悲攪合成一盞鴆酒,飲盡後再也泛不起波瀾的死寂。

  薛南星看著這個遍體鱗傷的人,心中千萬般情緒,卻咂不出其中滋味,直至最後,只品出一絲憐憫。

  她道:「你分明沒有下毒 ,陛下既已開恩,你為何不願意說實話,要白白受這樣的酷刑?」

  「因為我要等一個答案。」魏知硯忽然笑了,只是這一笑很慢很慢,似釋然,似窮盡一生的悲歡終得結果,卻……又似不舍,「……我終於等到了。」

  薛南星心頭劇震,她自然明白他等的答案是什麼,可與此同時,她又太清楚那個答案的分量。

  與其給他虛妄的希望,不如親手了斷這場執念。

  一句話在喉間輾轉千回,終究還是決然剖出,字字清晰,「我寧願死也……」

  可未及說完,便見魏知硯忽然繃緊了脖頸,一道刺目的紅自他唇縫蜿蜒而出。

  他咬得那樣狠,那樣決絕,可眼中依舊含著笑,只是那笑意凝在擴散的瞳孔里,隨著逐漸僵冷的身軀一道,凝固成永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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