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重建神鷹營要瞞著當今天子,那是因為下決定取締神鷹營的是皇帝的爹,而神鷹營一旦重建,當年神秘消失的那筆錢一定會被提起來。提起那筆錢,就要追查神鷹營背後的錢財流向,必然會讓當時還只是一個皇子的真龍暴露出來。

  魯王長嘆一口氣,頹然坐在椅上。

  一旦被朝廷知道,他整個計劃就全都完了。

  “司馬良人……”他緩慢開口,雙眼盯著虛空,“有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王爺請說。”

  “國不國,王不王,為臣者如何自處?”魯王一字字說。

  司馬良人一愣,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保持著得體的沉默,緊盯魯王。

  魯王卻沒有再出聲,似乎也不想對問題進行任何補充,眼珠子晃了幾下,視線落在司馬良人身上。

  “王爺,在下遠離廟堂已經很久了。”司馬良人笑道,“這問題太大,我不是朝臣,如何作答?”

  “你隨便說。如此神通廣大,我不敢怪你。”魯王也輕笑了一聲。

  司馬良人沉默良久,終於開口。

  “王爺問我,我便隨便說兩句。有不對的地方,還請王爺批評。”他低聲道,“國不國,王爺是指現在內憂外患頻頻,而朝廷無力鎮壓,只能不斷求和。王不王……王爺是指朝中的大臣們個個尸位素餐,臣不似臣,更無法輔佐皇上。”

  魯王冷笑了一聲。司馬良人不敢說皇帝的不是,轉而講起了大臣,這種謹小慎微的心思落在他耳里,再想到司馬良人在自己背後探查的種種事情,他覺得十分好笑。

  “但王爺,你只看到了國不國,卻沒有看到國之所以不國的原因。你認為王不王,但不明白王不王的根源。”

  “什麼原因?什麼根源?”魯王問。

  “我們不說朝堂,就說身邊事吧。”司馬良人微笑道,“我辦案多年,見過許許多多的罪人,也見過許許多多的受害人。人一旦有了不合適的欲望,別有用心者便特別容易趁虛而入,一夜暴富都可能變成一夜暴斃。但不到最後一刻,人是不會明白的。你以為自己牽制著別人,實際上是被別人牽制著,只要有人讀懂了你的欲望,若他又能滿足你,他就能夠輕易控制你。”

  魯王神情陰沉,一言不發。

  “我說的是罪案。”司馬良人輕快地說,“尋凶之策的根源,是找到欲望的起始之處。這不是尋一個兩個兇手,而是發現所有罪惡源頭的方法。不合理的欲望,爆發的衝動,對外物的執念,把簡單的摩擦誤解為仇恨,惡意便是這樣一點點累積和變質的。惡意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它一旦產生就沒辦法消失,即便有再多的善意,惡意帶來的影響都永遠無法消除。惡意只會引發更大的惡意,它們會越來越多,累積得越來越大,如同團雪球一樣,自己滾下來了,還連帶著影響了周圍的……。”

  魯王終於露出不耐之色:“這和我問你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懂。”司馬良人平靜道,“但國不國也好,王不王也罷,王爺看到的是結果,卻沒能看到產生結果的過程。你遠離朝堂多年,與當今天子也無甚交流。你看到的是一個羸弱的皇上,皇上看到的是如王爺一般,虎視眈眈的許多人。”

  “……我對他沒有惡意。你說的那些什麼不合適的欲望,我也沒有。我不曾想過稱王,只是想為國為民多做些事情。”魯王反駁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對他絕無惡意。”

  司馬良人笑了笑:“王爺有沒有惡意,在下不好揣測。但王爺心裡清楚,皇帝對王爺是有的。”

  魯王不由得愣了。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曉得。但我知道為人者如何自處。”司馬良人慢慢說道,“心底完全光明的人,世上是從來不存在的。惡意與善意共伴相生,但一個人若是能控制內心的惡意,他便不會成為我們尋覓的凶人。”

  魯王閉目不語。

  他對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確實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比如他始終不能原諒他當年在自己父親遭到貶損與懲處的時候,竟然站在了父親的對立面。

  他想了許久,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一隻飛蟲從庭院中飛過來,要往燭火上撲。他伸指一彈,把蟲子彈走了。

  “但上面那位是不會殺我的,縱然知道我有意瞞著他重建神鷹營。”魯王恢復了平靜,“如今內憂外患重重,朝中派系林立,我與幾個派系的核心人都有密切聯繫,他若殺了我,只怕朝中格局立刻會變。如今最重要的是制衡,他不傻。”

  司馬良人點點頭,顯然很同意魯王的話。

  “是的,制衡最重要。”他笑問道,“可這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擔當的。”

  “文玄舟吧。”魯王乾脆地說,“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行了。”

  一番對談講到這裡,司馬良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封被帶走的信將可能聯合起天下士人,這是用於制衡當今天子的,而方才兩人說的種種,是在魯王手底下保全自己家人和鷹貝舍的權宜之計。

  魯王要讓文玄舟做替罪羊,那就用文玄舟。魯王親口說了,“所有事情”都是文玄舟做的。那麼中間就不會參雜著少意盟,不會有傑子樓,也不會有鷹貝舍和司馬鳳。

  司馬良人長出一口氣。他不想任何人居功,只希望所有人能求得一個苟且的平安。

  ……還是退隱山林吧。他心想。等把夫人接回來了,就悄悄地退隱。聽說傑子樓那一塊地方人傑地靈湖光山色很好,適合長住,適合養老。

  因為魯王這句話,文玄舟在蓬陽的大牢里,關了半年有餘。

  神鷹策和神鷹營的事情,司馬良人跟朝廷報告了,卻沒有捎帶上魯王。魯王也保持著沉默,沒有告知朝廷這件事除了司馬世家之外,另有幾個江湖幫派也了解內情。

  文玄舟被作為推動神鷹營重建的最重要人物記載在卷宗里,他不是魯王世子的先生,而是一個當年神鷹營僥倖逃出的遺患。而貼出來的行刑令上,寫著是由他策劃了九頭山磚窯的幾次塌方。

  張松柏和班牧沒有逃出很遠便被蓬陽的捕快追緝了回來。三個人的名字都寫在一張紙上,墨汁淋漓地貼在蓬陽的大街小巷裡。

  文玄舟在牢里住得很淡然。他肩上的傷一直沒有處理,整個人發熱許久,四肢酸軟無力,一身武功也沒辦法使出來。最後還是官府請來了大夫,為他好生續了命。他這麼大的罪,天子是不能讓他隨便死在牢里的,法場行刑是殺雞儆猴的最好方法。

  牢里的衙差在牢房門外經過,推進來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大碗飯和兩碟菜。剛蒸出來的米飯還熱氣騰騰,一顆顆,白白胖胖。半隻油汪汪的雞和一碗五花肉分裝成兩個碟,還有一瓶酒,一併推了進來。

  這是一堆很足料的斷頭飯。

  文玄舟聽到衙差後面還有人的腳步聲,從破蓆子上慢慢坐起來。

  半年不見,魯王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博良呢?”文玄舟啞聲問他,“被送走了是嗎?”

  魯王口唇顫抖著,慢慢搖了搖頭:“別說了。”

  “半年不到,慶王的兒子就被殺了?”文玄舟嘶啞地笑了,“博良被送過去,王妃還能活?那是她的心頭肉啊。”

  魯王沒有回應他,隨手指著地上的那些吃食說道:“你我相識多年,我最後來送你一場。”

  他不敢回答,文玄舟便知道一切如他所料。

  “可惜啊。”文玄舟搖頭晃腦。

  博良是他教的最後一個學生,但他教的是四書五經,並沒有任何出格的內容。文玄舟覺得可惜。魯王要重建神鷹營,他是高興的,他甚至比魯王本人還要高興。因為高興,所以決定不害魯王的孩子,正兒八經地做一個教書先生。

  誰料那孩子竟是這樣的結局。

  “既然送我一場,那就跟我喝一杯吧。”文玄舟說。

  魯王是打算和他喝酒的,那酒壺邊上疊了兩個白瓷小酒杯,圓滾滾光亮亮的,幾乎是這牢房裡最新最漂亮的玩意兒。

  文玄舟看著魯王和自己一樣席地而坐,仿佛此地不是大牢,而是魯王府的水榭。琴樂之聲在庭中縈繞,總不止歇。博良在王妃懷中掙扎,要嘗父親杯中之物,被王妃不輕不重地打了幾下屁股。

  文玄舟想著這些往事,把斟滿酒的酒杯端了起來。

  魯王說的什麼他沒注意聽,因為他在認真地思索一件事——要不要殺了魯王?

  他總是隨身帶著毒藥的。這毒藥量很少,以蠟丸封裝,不過半個小拇指指甲蓋大小。蠟丸裝在他的一顆牙齒里,那牙早年間被人打落,他得了那藥之後,便一直裝在裡頭,以備不時之需。

  文玄舟是覺得,自己的生已經不由自己選擇,至少在死這件事情上,他是要做主的。

  蠟丸里裝著的,是極少量的三寸蛇藥粉。

  蠟丸他已經拆開了。藥粉在他尾指上,只要沾水就能融在酒里。

  魯王渾然不知,只衝他舉杯。見他不動,以為他怪自己,猶豫半晌後總算開口說道:“我也有許多無奈,還望你……不要怪我。”

  文玄舟不言不語,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不怪你,怎麼敢怪你。”

  他端起那杯酒,眉頭輕皺,審度片刻。魯王不知他怎麼了,滿臉疑惑。

  隨即便見文玄舟尾指在酒水錶層輕輕一沾,隨即湊過去細細嗅聞自己的手指。

  文玄舟把酒杯遞給魯王:“換著喝吧,我想好好兒地死。”

  魯王臉上掠過惱怒之色,伸手奪下那杯酒。“我誠心而來,你未免太過分!”

  他仰頭一口氣喝了。

  放下杯子的時候,魯王看到文玄舟正在舔方才碰過酒的手指。

  “我也有許多無奈。”文玄舟笑道,“也希望你別怪我。”

  魯王還未聽完這句話,便覺得喉內腹中如燒起一團烈火,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文玄舟殺了魯王?”阿四正翻過牆頭,聞言大吃一驚,回頭時差點栽下來。

  “是和魯王同歸於盡吧?”邊疆在一旁吃松子,順便更正了甘樂意的話,“甘令史聽八卦,要聽清楚些才好。”




章節目錄